杜嘉班纳的盒子
××年×月×日讯。
一对住鹿城北角陈厝的夫妇,男陈江水,四十多岁,以杀猪为业,妻陈林市,年二十余。×日陈林市突然以丈夫杀猪用的屠刀,谋害亲夫,肢解尸体,将尸体斩为八块,装置藤箱中企图灭尸,幸赖隔邻警觉,及时发现报警。
问何以杀夫,陈林市回答,丈夫对她太凶狠残暴,每日喝酒赌博,回来打骂她作乐。知道她害怕见人杀生,还强带她至屠场观其杀猪。事发之日,丈夫带回来一把屠刀,状极凶恶,恐不利于她,天亮俟丈夫熟睡后,她即以所见的屠宰方法,将丈夫像杀猪一样的肢解了。想他一生残害猪只不计其数,也算管生灵报仇。
按陈林市供词,于情于理皆不合。自古以来,有道无奸不成杀,陈林市之杀夫,必有奸夫在后指使,有待有关当局严查。又有谓陈林市神经有病,久看丈夫杀猪,得一种幻想恐惧病而致杀夫。但谋杀亲夫乃是社会道德问题,岂能以神经患病为由加以恕有,还待当局严加办理此案,以息舆沦,以区社会风气。
轰动一时的陈林市谋杀亲夫一案,虽查不出奸夫,但以陈林市这伦,罪大恶极,判决监候枪毙,昨已送进台南府大车。为应社会舆论、民俗国情,在送大牢前特将陈林市绑在送货卡车上,由八名刑警监押,另一人打锣游街。陈林市所到,真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然有观者称惜,谓陈林市既不美貌,又不曾看到奸夫,游街因而不十分好看。
然将谋害亲夫之淫妇游街示众,有匡正社会风气之效,故此次陈林市之游街,虽少奸夫仍属必需,相信妇辈看了能引以为戒,不致去学习洋人妇女要求什么妇女平权、上洋学堂,实际上却是外出抛头露面,不守妇戒,毁我于年妇女名训。
寄望这次游街,可使有心人士出力挽救日愈低落的妇德。
杜嘉班纳的盒子
陈林市谋杀亲夫这件事,在鹿城喧嚷了许久。尽管报纸与办案人员强调奸夫指使,整个鹿城却私下传言,是林市的阿母回来报复的一段冤孽。
林市的祖父,在鹿城原有一点资产,还是教私塾的"读书人",到林市父亲这一代,由于染上肺结核,不识躬耕,以致把一点田产看病吃药花费殆尽,留下九岁的林市与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的林市母亲。
寡母孤儿,加上孤儿又不是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林市的叔叔以未亡人一定会改嫁为由,侵占了林市和阿母最后的一间瓦屋。
母女俩白天流落街头,捡破烂,做点零工为生,晚上则潜回林家的祠堂过夜。虽说是祠堂,也不过是一幢残破的合院,当年林家这一族兴旺时兴盖的,原相当具规模,残旧后,可以拿得走的材料,早到了林家其它的房子上,没拆走的,只剩几支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和屋顶上一点瓦块。
甚至住这祠堂,林家都有人抗议,但看林市阿母许久不曾有所谓败坏门风的举动,林氏族人也以帮助寡母孤儿为由,让母女俩住下。
风波起在有年冬天,是个打仗的年头,谁打谁对一般小老百姓并不重要,造成影响的是兵荒马乱田里收成不好,还不时有散兵余勇流入小乡镇。林市与阿母没得零工做,大半处在饥饿边缘。
近除夕的一个冬夜,天是几年难见的彻骨冰寒,却有一轮炫亮异常的大满月。林市到邻近小土丘上拾一点树枝回来当柴烧,冬天的黄昏特别短,一晃眼,就是个荒凉的夜,近海的鹿城还漫天刮起尖硬的海风,聒噪呼噜的响遍大街小巷。
林市在耀亮的月光下回转家,远远看见一个着军装的长身男子,潜入祠堂。猛烈的风吹翻男子破损的军帽边缘,露出一张年轻、有疤痕的脸,也吹起散乱的绑腿灰色布带飘摇。
其时已十三岁的林市懂得可能的危险,站定一会稍思虑,立即想到就近到叔叔家中求救。待在那酷寒的夜里奔跑,心里又十分害怕,跌跌撞撞的尽绊倒,来到叔叔家,吱唔着话都讲不齐全。
是个军人,叔叔十分警觉,聚集了五六个族人和邻居才赶向祠堂,为怕惊动那军服男子,一行人谁也不敢张声,潜行到厢房门前,从破了的窗格子,就着亮白的月光,林市清楚看到阿母身上压着的那军服男子,他的下半身衣裤俱褪尽,只剩下一截零散的灰色绑腿堆在脚踝处。然后林市看到被压的阿母,阿母的那张脸,衰瘦脸上有着鲜明的红艳颜色及贪婪的焕发神情。
阿母嘴里正啃着一个白饭团,手上还抓着一团。已狠狠的塞满白饭的嘴巴,随着阿母唧唧哼哼的出声,嚼过的白颜色米粒混着口水,滴淌满半边面颊,还顺势流到脖子及衣襟。
那军服男子被拉起时,有一会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叔叔看他身上全无武器,踹起一脚,猛踢向他下部,那长身的军服男子捂住那地方,霎时间垮倒下去。
而做母亲的仍持留原先的姿势躺在那里,裤子褪至膝盖,上身衣服高高拉起,嘴里仍不停的咀嚼着。直至林市跑向她身边,做母亲的拉住林市的手,才嚎啕大哭起来,断续的说她饿了,好几天她只吃一点蕃薯签煮猪菜,她从没有吃饱。
族人和邻居将两人就近分别绑在两支祠堂的大柱子上,不久召集来更多的族人与围拢一大群人,商讨如何处置。林市的阿母这时不再哭泣,说来说去也是那几句话:她实在饿了,几天来只吃蕃薯签和猪菜,那军服男子拿两个白饭团给她,她实在太饿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军服男子则始终颓散的看着前方,茫茫的不知是否在想,也一径不开口。他还很年轻,如果不是一道从眉眼处直延伸到下颏的疤痕,算得上是个清俊的汉子。
翻翻吵吵很一阵子,仍没达成任何结果。林氏有老族人提说奸夫淫妇理当要系在大石头上沉江,但马上说这只是古礼;有人也立即小心提醒:那军服男子不知来自哪个兵团,以后怕不好交代。
最后林氏有个极爱排道理的叔公,借机编排说林市阿母毕竟是被迫,不比一般奸夫淫妇,罪不该至此。林市的叔叔,这时居然排开众人,站到军服男子前,劈啪甩他两个耳光,再拍着胸脯讲他林家怎样也是个诗书世家,林市阿母如有廉耻,应该不惜一切抵抗成为一个烈女,如此他们甚至会愿意替她盖一座贞节牌坊。
不知什么缘故,一伙人听到贞节牌坊,竟齐声轰笑了起来。再过一会,众人看无甚趣事,天又晚了,纷纷散去。
看众人散了,族里的老人要有所决定,给林市叔叔一个眼色,林市叔叔只有让族人把林市带回家,说是不能玷污他们林家骨血。林市临离去,一直喃喃只有几句话说的阿母,竟抢天呼地的大哭起来。林市看眼阿母,被绑在柱上的阿母虽然衣衫零乱,却毫无撕扯的破损,而且阿母显然由于不再有衣服,那天穿的是一件完整的红色新衣,有些地方还明显可见褶痕,林市记得,那衣服是阿母的嫁衣,一向压在箱底。
阿母一身红衣被捆绑在祠堂一人合抱的大柱子上,是林市对母亲的最后一个记忆。隔天早晨醒来,林市就不曾再见到阿母。林市往后断续听来不同的传言,有的说阿母在夜里被沉江;有的说阿母同那军服男子,被责打一顿后,赶出鹿城,永远不许回转;有的则说是阿母选择与那军服男子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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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市则在族里父老的安排下住进叔叔家,事实上也即是林市父亲未过世前的那间瓦房。回到原来住家的林市并不曾有任何改变,那几年兵灾连连,虽未直接波及鹿城,也四处纷攘不定,加上收成不好,婶婶又长年卧病在床,林市里里外外做尽各种苦差事,仍难得吃饱。
却也在这几年间,林市长大成为一个瘦长身子的女人,她有的是阿母一张长脸,长手长脚再加上营养不良身子发育不全,就像个木板刨成的人儿。叔叔家邻近妇女间曾有个传闻:林市那样瘦平身板,就是因为来潮得太晚。
这类女性身体的变化,原是隐秘中由母、姊教给下面年幼的女孩,林市的来潮在四邻妇女中造成几近公开的笑谈,妇人们以为是林市的过度喧嚷。人们体谅林市没有阿母在身旁,慌张一定难免,但嘲笑林市躺在地上,大声喊叫:我在流血,我要死了。
随着来潮的事情刚闭完,林市开始见到人就同人讲她最近做的梦,那梦有一定的开头,总是:你看过柱子吧!我不是说普通柱子,是有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像我们祠堂有的那种柱子。
接下来的梦境,是几支高得直耸入云的大柱子,直插入一片墨色的漆黑里不知所终,突然间,一阵雷呜由远而近,轰轰直来,接着轰隆一声大响,不见火焰燃烧,那些柱子片时里全成焦黑,却仍直挺挺的挺立在那里,许久许久,才有浓红颜色的血,从焦黑的柱子裂缝,逐渐的渗了出来。
这梦原没什么离奇,加上林市一再复述,四邻很快听厌了,往后每俟林市一开口,就直截说:又是你的梦,我不听。没一阵子,林市少了听众,也不再继续说她的梦。她成为一个沉默的妇人,经常从工作中扬起她那张长脸,沉沉的不知想些什么。
林市的不言语久了便被认为是思春,四邻以为只有思春才会有那般恍惚的神情,愣愣怔怔的一劲瞧着男人。有年轻小伙子就形容他怎样给瞧得好似要被吞下似的。一向伺机要从林市身上有所获得的叔叔,碍于族人面子几次没将林市卖成给贩子,这时除了大声张扬林市同她阿母一样等不及要让人干外,也赶着替林市物色人家。
最后决定的是邻近陈厝的一个杀猪人家,靠四十岁的屠夫陈江水孑然一身,陈厝至今没有人把女儿许给他,相传是陈江水屠宰数十年,杀害生灵无数,每个夜里都有猪仔到他门口嚎叫。此外,"后车路"的女人也盛传,陈江水一到,每每把女人整治得杀猪般的尖叫,这些缘由,使陈江水博得一个外号:杀猪仔陈,久了后,很少人记得他叫陈江水。
这场婚姻由于陈江水一向声誉不佳,双方年岁又差别太大,林市叔叔势必会被传说收受好处,最盛行的说法是:杀猪仔陈每十天半月,就得送一斤猪肉。这种现拿现吃,在物资普遍缺乏的其时,远远好过其它方式的聘礼,无怪四邻艳羡的说,林市身上没几两肉,却能换得整斤整两的猪肉,真福气。
当然,另外的说法也不是没有,有人就说,杀猪仔陈只是个以杀猪为业的屠夫,并不是设摊卖猪肉的,要猪肉,还轮不到他。
不管怎样,林市是嫁了。几件换洗衣服打成小包,挽在手上走过黑猫桥,过桥下一丈多宽的黑猫圳,就是陈厝,陈江水的家远些,在陈厝的尽端,远远都可见到海。
入门的时间是午后,林市做了半天低头新娘。还好陈厝属鹿城外的郊野,规矩不严,一个临时拉来充数的媒人婆还得下厨房,林市因此没什么困难的瞧遍陈江水。五短身材,挺着不小的肚子,脂肪十分丰厚似的,连带走路有点外八,理的是三分头,看得分明后脑袋平平的向下削,仿佛少了个后脑勺。五官倒没什么异样,一双小眼睛沉沉陷到眼眶周围浮肿的肉里,林市后来听说,这种眼睛就是猪眼,注定要与猪仔有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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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照例开喜宴,除了叔叔一家与陈江水几个近邻、朋友,没什么贺客,两、三桌客人不一会吃罢喜酒,纷纷散去。那天里林市没得什么吃喝,原还暗自庆幸客人散得早,没料到陈江水几个杀猪朋友,留下大碗大碗的拼酒,径自直闹到深夜。林市在房内,隔着一层布帘听外头吃喝吆喝,历历清楚,越发饥肠辘辘,强行忍住待那几个朋友散尽,疲倦加上饥饿,林市已有几分虚脱感觉。
饶是这样,喝醉酒的陈江水要履行做丈夫的义务,仍使得林市用尽残余的精力,连声惨叫,叫声由于持续不断,据四邻说,人们听伴随在夜风咻咻声中的林市干嚎,恍惚还以为又是猪嚎呢!
待静止下来,林市几乎昏死过去,陈江水倒十分老练,忙往林市口中灌酒,被呛着的林市猛醒过来,仍昏昏沉沉的,兀自只嚷饿。陈江水到厅里取来一大块带皮带油的猪肉,往林市嘴里塞,林市满满一嘴的嚼吃猪肉,叽吱吱出声,肥油还溢出嘴角,串串延滴到下颏、脖子处,油湿腻腻。这时,眼泪也才溢出眼眶,一滚到发际,方是一阵寒凉。
林市怎样都料不到,往后她重复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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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屠夫,陈江水是行内的一把高手,据说他十岁出头到"猪灶"来打杂后,很快就有操刀的机会。他第一次执刀,握着一尺多狭长的尖嘴刀,一刀插进猪喉咙,快、狠、准,连手都不曾颤动一下。猪灶的屠夫们叫他"杀猪仔陈",除了戏谑他整治女人,不无也有称誉他的一手功夫。
多年的屠宰工作,使陈江水一向有早起的习惯,洞房花烛夜后,仍不例外,三点多钟,天还一片昏黑,陈江水就已起身,看眼昏睡一旁的林市,也不曾叫她,兀自穿戴好,随身携了屠刀,到陈厝中心的小市集用早点。
赶早的卖面茶老人,已来摆好两张破竹椅,响起一把大水壶,看到陈江水,热络的招呼,还不忘恶戏的问:
"女人娶了还来照顾老主顾,舍不得她早起,真是会疼惜。"
陈江水笑骂声干,不曾言语,接过面茶,蹲在地上很快唏哩呼噜的喝完两碗,起身穿过陈厝前往猪灶。
猪灶设于鹿城南。在一大片稻田中,有一条小路可以从鹿城闻名的风化区"后车路"直蜿蜒下来,通过稻田再经一片很大的池塘,就是猪灶。电力使用传到鹿城后,镇民在附近盖了一座发电所,可是仍少人迹,加上猪灶附近小路两旁种植的竹子直扑向路中,拥挤得路面越发阴惨。风大的时候,竹叶一阵悉悉索索,衬着月光照射洒落地上的不齐暗影,阴森森的,和邻近的池塘和猪灶,一直是鹿城传说中出鬼的地方。
陈江水对这些鬼怪并不顾忌,自从小时候家里穷吃上这口饭,他和许多杀猪为业的人一样认为,杀猪残害生灵要真得下地狱,地面上有什么鬼怪,也没什么可怕,大不了跟着走。
然而,信仰和祭拜仍是必要的,在猪灶的人口处,即有一块一丈多高的巨石,上面刻着"兽魂碑"三个大字,刻痕还以红色填染,愈发字迹清楚,石碑前有个香炉,每天香火不断。除每个月固定的拜拜外,逢七月十五的普渡和打醮,更有大规模的祭祖。
过兽魂碑,猪灶是栋成L型的砖房,中间一长排通间才是屠宰所在,右方衔接的较小房间,用来作打印和其它用途,屠夫们也大都将私有物放在此处。
陈江水到猪灶,例行的会先到小房间,在这里主要为换上一双高筒橡皮鞋,至于围于身前遮挡用的布兜,陈江水不一定使用。多年的屠宰经验,陈江水已少有机会任猪血沾染上衣服,倒是屠宰处地面上始终漾着一层水,不穿高筒鞋就十分不便。
收拾停当,陈江水从一道相通的门到屠宰处,一阵熟悉的辛辣腥臊气味迎面袭来,精神为之一振,陈江水昂起头,重重的踩着脚步走入屠宰处。
入口右边一口水井,早有妇人们聚集着打水,几只猪仔,四只脚被紧紧捆绑着躺在地上,周围四散着几个男人,由于时间尚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除了猪灶的几个帮工,就是摆肉摊的,他们运来猪仔,不自己屠宰,但也留下来监工。
看到陈江水,纷纷打了招呼,儿个帮工怪声呼叫,有个住陈厝庄附近的老邻人,一拳往陈江水下体捣去,笑着大会问:
"说来听听,你女人如何?"
"当然很爽啦,不比-来春阁-金花那个破布袋,底都不知在哪里。"一个肉摊贩子,故意摆了个极正经的脸色,评理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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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伙人轰的大声笑了起来,一个中年帮工,艳羡的说:
"有个女人,免作罗汉脚,有吃有睡,实在是有够崭。"
另个怪叫接道:
"崭什么,崭得今日这款没精没神又险来不及。"
众人再度大笑,而陈江水任凭怎样笑骂,照例不曾回说,只连声笑骂干、干不绝口,但一双陷在肉里的小眼睛,早笑眯成一条线。
好一阵喧闹,看看时候不早,帮工才不舍的到一旁,两三人合力将一只猪仔从地上提起,一声吆喝,放到砖砌的台子上。台子离地有三四尺高,台面砌成浅浅的V字型,猪仔一侧放上去,脖正好窝在切口处,四只脚又给捆住,猪仔很难翻过身来,当然也不可能乱窜了。
可是,显然已预知将会发生什么的猪仔,这时不仅大声号叫,还引得地上的猪仔一齐惨号。猪号连声中,一个帮工突然拔高声音朝陈江水喊道:
"昨天你女人是不是也这样叫?"
陈江水这回没再骂干,扬起手中的尖刀作个刺人的比划姿势,一伙人笑得东倒西歪,还有人捧着肚子直呼阿母。
就这么一疏忽,连声惨号并尽力挣扎的猪仔,几乎翻身滚下台来,帮工们忙出手按住猪仔,还好V型切口的斜度较平台好着力,纷乱一阵即又就绪。
陈江水这才走上前去,左手握住猪嘴,将整个猪头往上掀,露出喉咙脖子处,也没看到他右手怎样举起来,一把一尺多长的狭长尖刀,已切插入喉口,随着猪仔拔得失高的惨号,刀口向下拖割两寸多长,刀一抽回,血即大股的喷出来。
这是陈江水的时刻,是他凝蓄一整个早晨的精力出击,当刀锋没入肉与血管,当刀身要被抽离的那一刹那,血液尚未喷涌出,一阵温热膻腥的气息会先扑向握刀的手。一当这温暖如呼吸般的气息一轻拂上来,不用见血,陈江水也已然知晓,他又圆满成功了一次。
可是那个早上,那刚过完新婚之夜的早晨,一阵持续的昂奋骚扰着肚腹,加上夜里不曾睡多少时间,陈江水总感到精脉虚弱而至举刀的手显现迟疑。陈江水深知,他的一刀下去,决定的不只是猪仔的死亡命运,还有那一刀下手的位置、深浅,都关系着这头猪仔的肉身价值——头血放不干净的猪仔,肉呈粉粉的尸红色,极容易被认定是死后再屠杀的猪仔,是买卖猪肉的大忌。
幸好那天并非初一十五或王爷生日,待放血的猪仔不多,陈江水竭力凝住精神,以过往多年的屠宰经验,也不曾出什么差错,只握刀的手却汗湿滑腻,像满满握了一手温热的猪血。
舒口气从猪灶出来,时候尚早,不过七点多钟,阳光亮花花的洒满四处,一出猪灶,陈江水依多年的习惯,信步就往"后车路"方向,待走到池塘边,才想到家里有个刚娶的女人,略迟疑是否像往常一样到"来春阁"去睡金花的热被窝,再一想到夜里林市的呼叫,兴致的绕过另一条路走向陈后。
回得家中,林市显然刚起身,正背对着门依床梳头。陈江水留意到,那消瘦的女人竟有着一头滋密乌滑的长发,立即快步从背后上前,一把抓住林市的头发在手里略一把玩,再用力往下掀,林市惊呼一声仰躺下来,陈江水整个人也顺势压上去。
原出声惊叫的林市看清是陈江水才暂时止住声,陈江水又已动手在脱她下身衣裤。会意到将要来临的,林市尽力挣扎井大声喊叫,然而陈江水反倒像受到鼓励的越发恣意起来。
这一次陈江水要的时间不长,他只是恶戏的凌虐林市,看着女人承受不住的在他下面号叫,得意的眯起陷在肉里的眼睛,喝喝干笑。
当最后那一刹终得来临,陈江水知觉并没有多少东西喷洒出来,但晨间郁沉在肚腹的积气,骚扰着他令他手心出汗的不安,却像霎时间全排放掉,整个人爽然的轻快着,并在极度倦怠中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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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肢体的疼痛使林市爬起身来,以手一触摸,点滴都是鲜红的血,黑褐的床板上,也有已凝固的圆形深色血块,血块旁赫然是尖长的一把明晃晃长刀,是陈江水临上床时随手搁置的猪刀。
林市爬退到远远离开刀的一旁再躺下,下肢体的血似乎仍瀑瀑滴流着,林市怕沾到衣服不敢穿回衣裤,模糊的想到这次真要死掉了,但在倦怠与虚弱中,也逐渐昏昏睡去。
被摇醒已是日午,阳光透过房间的唯一小窗刺痛林市的眼睛。有人端着一大青碗饭菜站在面前,林市忙出手接住,才看清站在床前的陈江水。
虽是昨天宴客剩的隔夜菜饭,仍有大块鱼肉,林市在饥饿中吞咽下有记忆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餐饭。吃完后才留意到陈江水一直以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林市低下头来,发现下身衣裤褪到足踝,自己竟是赤裸下身吃完这碗饭的。害怕陈江水会再度来袭击,也惊恐于自己的裸身,慌忙把衣裤拉上坐在床上仍不敢下来。陈江水再看她一会,交代一句他要出去一下,转身即大步出门。
林市再在床上坐着,直到确定陈江水已走远,才一脚跨下床来,怎样也没料到一张开下肢体,竟是疼痛难当,忙以手捂住弯下身来。撕裂般的痛楚慢慢减退,好一会林市直起身,再不敢大步跨动。
拖着细碎的步子在屋内四处走走,林市感到陌生。用土块堆叠起来的房子虽在正午时分,仍然相当阴湿;凹凸不齐的泥土地面上,也泛着湿冷的水气,唯有的两扇小窗紧紧关着,到处有一股浑重的霉味。
总共只有一房一厅用布帘隔着,再加上一角摆设锅灶处算是厨房,林市没几步路很快的就走遍,原还不知要干什么,看着四处灰尘、脏乱东西乱堆,林市以在叔叔家操作的勤快习惯,找来水桶与抹布,一一擦洗起来。
也不知过多久,有人进到屋子,林市以为是陈江水回转,慌忙想走避,听到有个拔得尖高的女人声音唤有人在家否,林市应了一声上前,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女人,肤色沉黑,是陈后打鱼人惯有的颜色,脸上皱纹重重,头发雪白,在脑后绾个鬏发,整个人看来十分利落。
"我住你们隔壁,人家叫我阿罔官。"老女人说,她一开口,一嘴牙齿俱在,白森森的像从别人嘴中套用来的假牙齿。
林市退缩的站在一旁,也不知让坐,倒是阿罔官自己在厅内的两张竹椅中,选择靠门的一张坐下。由林市的名姓、家人问起,几乎问遍林市的祖宗八代,才转了话题,秘密的、压低声音的透露:
"实在我是认识你阿母。"
林市迟缓的抬起头看着阿罔官,而阿罔官又突然想到什么的接下大声谈起陈,说他人不坏,就是干了杀猪这个行业,以后下地狱猪仔会来索命,难逃开腔剖腹、浸血地这些刑罚。
老女人绘声绘影说着,仿若她亲自一旁看见,却不见林市有何惧怕反应,有些索然。换转话题接着说要林市时常同她到陈府王爷拜拜,好替陈江水消除部分罪意。否则以后下地狱夫妇同罪,妇人也得担待。
这回林市张大眼睛,惊恐的很快点头答应,阿罔官面露笑容,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十分欣慰,伸手探人洗得泛白的一件青布大祹衫口袋,摸摸探探许久,拿出一张黄褐色的油纸,小心仔细揭开,里面包着一小圈黑色膏药。
"喏,这个治伤口最好,拿去用。"老女人暧昧的笑着,眼神嘴角泛着怪特的羞赧春意,又强自装作若无其事。
"听到你昨夜和早上那款大叫,我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她说。
立即的红潮涌上林市双颊,低下头来,也不好意思去接那膏药。
"拿去,这又没什么害羞。"
阿罔宫拉起林市的手,将膏药塞到林市手里。
"你阿婶先前没教你?"
林市茫茫的摇摇头。
"没阿母的孩子,真可怜。"老女人一面嘟喃一面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她说。"讨海的要回来吃饭啰。"
林市目送阿罔官走远。她缠过又放的脚也还不小-,一原不是缠成什么三寸金莲,放了后也几近乎有一般女人的脚长。但走起来还是不大利落,每跨下一步,都好像得把脚整个提起来再放下,趑趑趄趄只能小步朝前,因而看来好似相当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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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市愣愣坐着,看着阿罔官的身影拐向左边不见,看着天日慢慢沉暗下来,手中捏着那膏药。下肢体的痛楚已不是十分强烈,这许多年来,林市也不大去珍视疼痛,忍着总就过去,可是那阻塞着什么的扩张感觉,令林市不安,林市惊恐着想到昨夜。
两行泪水不自禁的流了下来,林市举起手以衣襟拭擦,泪水再涌聚上。心底也并非特别哀伤,只不知为何泪水不断,林市怀带诧异与不解的静坐的流泪,直到看见陈江水从远处逐渐走来。
最始初林市并没能认出陈江水,只知是个男子,走在屋外一大片海埔空地,走了许久在距离上似乎没甚进展,那海埔空地应该是延伸向海,但在远处为一丛丛芦苇与几棵小树遮掉视线,因此只成一方绵长的灰黄空地。不长草的地面上有累累卵石,十分荒芜,特别是黄昏一刮起鹿城特有的海风,漫天旋动一阵黄沙,衬着背后天空的一轮巨大红色落日,更是荒清。
就在海埔地天边的红橙色落日下,林市看着陈江水朝着走来,心中模糊的想着这个男人就是人家所说终身的依靠了,可是究竟依靠什么,林市一时也没能想清楚。只能看着红色落日下,她的男人走在满是卵石的灰黄地面上,先是没什么距离进展的感觉,再一令人清楚可辨后,很快的就已到了门前。
本能的,林市起身躲避。陈江水一脚跨进屋来,看瑟缩站一旁的林市,再看搬动过家具的四周。没什么表情的说声"那还没煮饭",布帘一掀,走到房里去。
林市这才赶快一旁取来稻草,引燃生火。熟悉的工作让林市心安,揭开锅盖看到还剩有大半锅昨夜吃剩的"菜尾",林市几乎是快乐起来。
用稻草闷了饭,把剩菜热了,听到陈江水从房里出来的脚步声,林市忙将一锅剩菜端到竹桌上,拿了碗回身要盛饭。陈江水呼喝一声不必了,走上前来从立于墙边的竹柜子拿出一瓶"白鹿"清酒,由林市手中接过碗,满满倒了一碗,仰起头先喝一口,才端着碗坐下。
自顾连连喝酒与偶尔挟些菜吃,陈江水吃喝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林市还无措的站在一旁。
"你不吃啊?"酒兴中陈江水大声说。
林市这才到厨房满满盛了一大青碗蕃薯签饭,也不敢到桌旁坐下,站着三两口和着锅底一点剩汤,很快吃完,看眼陈江水正举着碗喝酒,毫不曾在意她。林市偷偷又添了一碗饭,尽量压得特别密实,这回放缓速度,先将蕃薯签吃完,留下小半碗米粒,仔仔细细在嘴里嚼了又嚼才吞下。
虽不是十分饱胀,也吃得差不多,林市不敢再去添饭,挨着灶旁站着,不一会,身子顺势滑溜下去,蹲在地上靠着灶,暖暖的温煦,林市昏昏的半睡了过去。
陈江水一径自顾喝酒,几碗清酒下肚,嘴里咿咿呜呜哼一两句不成词的调子,偶在会意处连成词,也顺口唱上几句:
二更更鼓月照庭牵娘的手入绣厅
咱今相好天注定别人言语不可听。
唱哼着,一只脚还点在地上,抖啊抖的,不时配合曲调拍打,有一会后偶低下眼来看到喝空的碗,才骤然停住尚哼在嘴里的字音,暴喝一声:
"死到哪里,不会来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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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市猛然醒来,过往也不是不曾被如此呼喝,立即装作若无其事,很快站起身,尚不知为着什么,本能的就等待吩咐的向陈江水走靠过去。
陈江水顺势一把搂住林市的腰。
"来,臭贱查某,陪我喝酒。"
林市这才知道叫她的目的,却已逃不开身,恐慌中顺从的拿起酒瓶倒满一碗酒。
"喝,喝喝。"陈江水语意不清的说。
林市接过来,尝一口,冬寒时偷酒御寒,林市得以挡过许多寒天,私酿的浓白粘稠米酒,入口呛喉,都曾尝过,那清酒自不在话下。
看到林市毫无困难的一口饮下酒,陈江水反倒有些意兴索然,回手一挥:
"去,去,滚一旁。"
将林市推出好几步,林市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陈江水呼呼喝喝的笑了起来,从口袋抓出几个铜钱,向林市脸面掷去。
"老子今天赢了,赏你这个臭贱查某开苞钱。"
林市惊恐的爬回灶边蹲下,也不敢去捡四散的铜钱,自是不敢再睡、将颊贴依着灶墙红砖。不知是因喝了酒,还是夜迟了,那灶温热感觉竟慢慢淡去,只留脸颊一阵薄薄热意。
陈江水倒未曾有进一步举动,只仰起脸喝干碗底的酒,打个饱嗝,不曾看眼林市,起身蹒跚的走入房内,没一会,响起巨大的鼾呼声。
林市仍窝藏在灶边不敢动,耳边听得陈江水的鼾声一沉一落,音量逐渐均匀,高起处呼呼的直往外吹气,仿若受了几千载的沉冤,一径的在这时要吐尽,林市听了一阵确定陈江水已熟睡,从灶边翻爬出来,伏在地上仔仔细细的搜索四散的几个铜钱。
外面的天夜早全沉暗下来,屋内一支五烛光的灯泡昏昏的有点微光,林市借着不清的视线,多半凭着本能的直觉与触摸,很快拾起几枚与地面泥土颜色相当接近的铜钱。仍不死心,再翻找一阵,没结果后才就地蹲着,一一数起铜钱。
是一个厚的"好钱"与几枚薄的"坏钱",林市欣喜异常,四处找寻包裹的东西,寻一阵都不曾找到适合的,探手入大祹衫衣袋,触到午间阿罔官给的膏药。
杜嘉班纳的盒子
取出膏药在手上把玩,一想那方油纸大小正适合,林市一把将膏药挖出来,将四枚小铜子放进去,顾不得黑色膏药的沾染,紧紧密密包裹好,再放入大祹衫衣袋。
舒口气坐下来,才发现手上食指还有一坨膏药,想到阿罔官所说,林市将底裤拉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将膏药遍涂在红肿的两腿之间。那膏药有种沁沁清凉,涂上片时十分舒坦,尤其漆黑一片令人生厌。林市十分满意,不曾穿上底裤,只穿回衫裙,还感到有十足保护似的笃定。
这才站起身来,四下收齐碗筷,并没几个碗,很快就洗完,擦干手,倒不知做什么。只听得屋外呼噜的风弯转回荡在周遭,偶也发出穿出重围似的咻咻声。林市微略害怕起来。
轻步走到门边,掀开门帘向房内掠一眼,陈江水摊开四肢,睡得十分沉熟。林市看着有一会,才瑟缩的进到房内,和衣在靠门的角落躺下,刚阖上眼,猛听得陈江水翻个身,嘴里咿唔着什么,林市忙坐起来,抱住一旁从叔叔家携来的包袱,就想奔逃出来。还好陈江水翻个身,继续沉沉的又睡去。
林市再不敢躺下,斜靠着床墙处,怀里仍紧搂住包袱,慢慢的也睡了过去。
杜嘉班纳的盒子
几近乎位于陈厝中心,在陈府五王爷庙右侧后方的这口井,一直有着许多怪异的传说。这口内圆外八角形的井,井口高地约有三四尺高,红砖砌成的井墙由于时间的积累与潮湿,终日泛着一种水湿的沉红颜色,井墙根接地面处,长满茂盛的湿绿青苔,阴湿腻腻,近井口处虽经常使用,磨得十分光洁,仍是滑溜异常,水温湿的一靠上去,就仿若不由自主的会朝井内溜下去。
有关这口井,最近且最为盛行的一项传说,是一名名叫菊娘的丫环在此投井自尽。投井的原因众说纷纭,会自尽不外受不了迫害,总之,这名沉冤的丫环死后,开始在邻近显灵。
深夜路过的人们在清明的月光下,看到菊娘坐在井口上,对着井中身影梳妆;或者看到菊娘披散一头长发,在井边徘徊哀叹,久久不离去。不论菊娘如何显灵,看到的人总形容她是个哀怨的美丽女鬼,并不是七孔流血的长舌厉鬼。
而许多年过去,陆续的仍有人传说在井边看到菊娘。因而一个晴朗的三月天,鹿城少有的不刮风日子里,天是朗静的明丽,阳光轻抚的照耀着,阿罔官和林市来这口井汲水洗衣服,阿罔官还不忘同林市说:
"井就在王爷庙身旁,是王爷的辖区,鬼魂也可以显灵,可见王爷多灵圣,给冤屈的人有说话的机会呢!"
抱一块洗衣板和一竹篮衣服的林市,听后稍略寻找,即看到显露于榕树林叶中的王爷庙侧角,向上弯翘的燕尾,以一个飞扬的弧度,伸向无尽的晴朗蓝天,而轻微的风,带动丝丝的白云轻漫飞飘。
"是啊!"林市心里想,"王爷都肯让鬼魂显灵,说出冤屈。"
林市心中也相信,那鬼魂,在显灵后,终是伸张了不幸,因而怀着敬畏的在井边找到一个角落,安置好洗衣板和衣服。到井边汲水时,望向深不见底的井中深渊,不觉在嘴里诵祷了一句:
"菊娘,你有灵有显,请保佑我。"
说后倒微略不安,四下望眼井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并没人注意到她,才提了从井里汲起的满满一桶水快步走开。
已是上午八九点时分,井边并不拥挤,赶早得下田或出海的女人,天蒙蒙亮就来洗过衣服,现时在井边的,大多年龄不小,她们或替代家中劳动的年轻女人做家事,或来洗自己随身几件衣物,间杂的,也有几个洗衣妇,一早收齐了各家衣服,得一直洗到近午。
虽然人不是太多,但以这口水井为中心,周围七八尺方圆内铺着灰麻石的井边,仍不甚有空闲的堆着衣服、洗衣板和水桶。这地方原有的排水沟道,经过一早晨的使用,已有些照管不过来,本是要让用过的水先流向低洼处,再聚流到近旁一条水沟,这时已有好些处水流积聚的死角,浸泡着公地地区积累的杂什物件:或是一条残破的内裤,或是一双穿坏的木屐,泡得发胀,也泛着水旁特有的沼气与阴湿,在煦和的春日蓝天下,仍蒸郁着一股沉沉的闷气。
杜嘉班纳的盒子
井边的女人们,大都已有年龄,又在工作中,穿着的自是颜色沉暗的旧衣服,她们低着头咬住牙,奋力搓洗衣服,要不就是洗衣棒打得震天价响。偶尔一两个近旁玩耍的小孩,凑过来嬉闹,总会被大声的斥吓走开。女人间也不是那么沉静,彼此间也常会有一两句低语,传过一个什么消息,会引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而不论何时,女人们始终会谨慎的竖着耳朵,等待任何风吹草动,对她们来说,误失任何消息,绝不是件光彩的事。
最有趣的片刻,在一天中总会到来,那是她们当中来一两个爱排事理的上年纪女人,女人们这时便会小心翼翼的仔细倾听,再笑着咬住耳朵传一两句漏听的话,加几句评语或意见。特别出奇处,众人齐停下手中工作,叽叽咕咕的大笑,这情形也是有的。
阿罔官无疑也是这类带来笑谈的人物。
她有许多积极的作为,比如她会从某个妇人手中,抢过一件沾染经血的衣裤,朝上一扬,带鄙夷的撒着嘴说:
"这也好意思拿出来给她阿嫂洗,哪有这款小姑仔。"
阿罔官几乎全知道哪家里谁得替谁洗衣服。或者是当她看到邻近的洗衣妇,正洗到一件带血色排出物的男人内裤时,她会摇摇头,极正义带批判的说:
"到哪里去玩成这个样子,不知节制,得告诉他阿母。"
旁边的人也许带笑接一句:
"这种事,告诉他女人不就好。"
原说话的阿罔官嘴快的不屑说:
"告诉他女人有个屁用。"
然后接下排道理:
"要是他女人把他搞成这个样子,或管得到他,也不会把这种裤子都拿给我们洗了。"
吃吃的遍传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多半时候,林市也跟着笑,虽然不甚明白笑的究竟是什么。她原是阿罔官带来井边的,手脚勤快力气又大,总自动帮阿罔官提水,偶有时自己的几件衣服洗完,看到阿罔官忙着编排,也会默默的替阿罔官把衣服拿过来洗。每在这时候,阿罔官总装作不知晓,继续谈说,俟说到个段落,林市也大致替她洗好衣服,才惊讶的哦了一声,忙又连声说:
"你好心有好报,好心有好报。"
然后告诉林市,她现在多好命,上无公婆,下无姑叔,不必下田出海,只需管顾两人日常生活。
"几代人才修得这种福份。"阿罔官强调的说。
林市照例低着头,不曾说什么,只较过往红润的长脸上会有一丝笑意,稍不好意思的拉拉因明显丰肤起来而绷得露出底衫的大祹衫领襟处。
嫁过来还不知半年,林市早胖了不止一圈,好似以往暂被遗忘的成长,这时候赶着要补足,轰轰烈烈的不仅胳膊粗了,一些女性的征兆也无可抑遏的明显起来。她原本就身子高长,长脸上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睛,这时有几分水漾,新近看到她的人,无不称赞,亦没料到那个像木板刨成的人儿,还会有今天的略带姿色。
阿罔官冷眼瞧着林市,只不过几句赞词,脸面上就有这种笑意,再看林市弯身下绷得逼紧的前胸,于是从两片薄扁的嘴唇,从一日完好的白牙间,冷冷的吐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