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的故乡,位于广西田东作登乡的高寨村,高寨是个四面环山,常年被云雾揉碎了的村落。对面是高入云端的摩天岭,一条清得见底能数着石子的小河绕寨而过,可偏偏这么一条清澈的河水,藏着缺碘的苦涩。寨里的村民大多患有大脖子和风湿性关节炎病。而母亲的脖子也带着与山青水秀不相称的印记行走天涯 那是解放前,父亲是那平村唯一的大学生,专业是公路桥梁工程师,在修建作登到平马公路与母亲认识。父亲家里是个大家族,母亲进门时是做了二房,这在解放前算不了什么稀奇事。然而就为这桩稀奇,成就了母亲苦劫的人生。自那时起,母亲跟随父亲,走出了大山,离开了云雾缭绕的瑶寨,本以为自己的命运齿轮会开启到人生平稳的日常,却不知道前方的路是如此的悲催。她那里知道,在路遥马急的人世间,不确定的社会因素,会把你自以为是的人生梦撕扯成碎片
二,五二年母亲生下了我,父亲因工作调动,带着我们小妈一家子来到了巴马,(那时还没长寿之乡一说),从我会记事起,知道刚开始一家子住在县委大院,不久又搬到了巴马交通局大院。父亲工作很忙,几呼每天都泡在工地上,行李箱沾着公路各个标段的尘土。因为母亲患有风湿性关节炎,不知道父亲在哪得到的偏方,生吃吹风蛇的血,能治风湿骨痛病,每次从工地回来都能带上一条蛇,割掉蛇尾巴让母亲生喝蛇血,其风湿病还真缓解很多。母亲没上过学,却很聪慧,利落,在县委招待所做临时工,她乃灵慧之人,处事待人不偏不倚,传承着瑶族那种纯碎朴实风俗。她甘愿做一名凡妇,相夫教子,喜乐平安,也许是为人生不被岁月蹉跎吧。 可平静的生活来得大短,转眼间来到了六十年代,母亲那时已生下我弟弟。先是经过大炼钢铁,后又到三反五反,三年国家困难时期的冲击,父亲娶两房太太的事成批斗的理由,最终没能熬过这几场政治运动,含冤过世了,那时父亲还不到五十岁呢。家里顶梁柱一倒,天仿佛塌了半边,紧接着被抄家净身出户,赶出县交通局大院。从瑶寨走出来的母亲,此时像块海棉,拥抱着五个子女,尽量吸纳着子女们哭天喊地的眼泪水。心里捏着只剩下惆怅。
三,父亲走后,母亲愈发孤独,时常叹息落泪,巴马是呆不下去了,为了带我们五兄妹回故土田东,哥哥姐姐们相继休学,姐姐去帮人带小孩,哥哥跟着人赶牛车,可怜他们都未呈成年呢。那吱吱呀呀的牛车轮子,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而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到处打另工,在河边筛沙子,到大山沟里开荒种玉米红薯。从大山走出来的凡妇,她虽庸常,一肩斜阳,半襟风骨,短时的希望就是揍齐一家子回故里的路费。过了两年打拼,除了大姐留在巴马酒厂工作外,分批次地将我们几兄妹送回故土,而她觉执意地要从巴马步行回去。她就是想丈量父亲的生平路,再看看通过父亲设计的路桥,路标和路牌,需说那个年代这些东西还是很简陋,但都刻录下父亲一生的心血。看着这些实物,她的眼泪里在飞,心在滴血。一路的孤单凄凄切切。父亲将永远孤独趟在巴马的山岗上。而她却飘然而去,尽管有许多千丝万缕的夫情,无奈地看着道路上父亲留下的印记,默默地沫去了昨天的惨然,用些许的记忆淡淡别离。
当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了田东平马,当她推开父亲留给我们唯一一间破旧小青瓦木屋的门,那吱吱呀呀声的一瞬间,小木屋的空气似乎拧住了,几兄妹围着母亲的哭声飘荡在小木屋的每一个角落。到家了,那一刻就如同漫长的梅雨季节,迎来了阳光潋滟的一天。尽管小屋家徒四壁,屋顶漏雨,墙缝透风,母在家就在,那是温暖的港湾。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词汇,而是人生漫长岁月中的深铭。
四,在故里,母亲又开启起新一轮的人生之旅,她只是一个没有文化,来自大山深处的凡妇,安分守拙,勤于厅堂。好在上天又赋予我一个慈父般,阳光帅气的哥哥,他又撑起了在巴马蹋下的半边天。六十年代,尽管家里还是如此清贫。但母亲乃灵慧之人,为补家用,四处寻来破旧烂布,洗净后用浆糊将小块布料粘贴成布扑(那时人们都用布扑纳鞋底),每到平马圩日就拿去卖,换得些细碎银两。每年都养两头猪,家里没有猪栏,两头猪就睡在灶台边。母亲养的猪很有灵性,白天猪自己出去觅食,晚上天快亮时会用嘴拱那小木屋的门,让母亲帮其开门出去方便。我放学回来也和母亲到田东中学捡拾些菜皮回来煮熟喂猪。漫漫尘路,母亲一人,一灯,一榻,织补旧衣。飞花若雨,人间有情亦有怨。母亲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从大瑶山带出来的风湿,让其手脚指都严重变形,手脚脂都重叠在一起,到阴雨天特别疼痛难忍,她会唠叨不停,思念起父亲常给她吸食的蛇血,她并非一个执份的人,而如今纵有忧思,也不能有丁点沉落。
五,六九年那年,我上山下乡去了,母亲的手和脚是岁月刻下的印疤,风湿关节炎缠了地几十年。那年三姐家添了小孩,母亲执意去帮忙带孩子,三姐平生爱干净,家里拖把几呼不离手,地板拖抹能映出人影,母亲见了,总在一旁念叨,一遍又一遍,水多了潮得很,别光脚踩在上面,寒气会往骨头里钻。而我三姐总会笑着说,妈,放心,我年轻着呢。后来三姐才知道,母亲的絮叨,那里是挑剔,只不过是一个母亲,把几十年的苦楚,都揉进了对女儿的叮嘱里。 这风湿病还真有遗传,而且还传女不传男,大姐和三姐都继承了母亲的顽疾,苦不堪言。记得有一年(那时母亲已经过世了),我出差百色,住在三姐家里,没几天我要回柳,起早赶车,一大早三姐执意送我到车站,在她穿衣时,不管如何努力,手就是伸不进袖子里去,看着姐姐痛苦的情形,我哭了,在姐姐的背后,我似乎又见到了母亲那痛苦的影子。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历程和情怀,只是被仓促的时光搁浅了,云水过往总会有情的,只是你没有捕捉到而已。
六,到了77年下半年,屋外的蝉鸣刚歇,初秋的风就裹着凉意钻进来,天有不则之风云,阳光帅气的哥哥不幸得了不治之症,母亲无时不沉浸在错愕和茫然之中,家里的生活刚有些起色,眼看着由哥哥托举起的家又要摇摇欲坠,谁也没想到那点好起来的光亮会灭得如此之快。没几个月,哥哥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虚弱得扶着墙走几步都困难,连说话都喘半天,眼窝子陷得越来越深,而他只要看到母亲的眼神,就会有点不舍的温暖。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熬粥,把肉炖得烂烂的,一勺一勺喂给哥哥,可他咽下去却越来越少。有天哥哥忽然清醒些,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别累着。妈妈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哥哥手背上,肩膀抖得像筛子,她这辈子没怕过什么,在巴马人民医院,和大姐相拥送走父亲。现今却眼睁睁看着最能干的大儿子一点点没了力气,母亲坐在椅子上,盯着哥哥的脸,生怕闭一下眼,就少见他一眼。天快亮的时候,下雨了,雨打在木屋的小青瓦上,淅淅沥沥的,好像谁在哭泣。母亲摸了摸哥哥的手,开始还有温度,她轻声:儿子,再等会,天就晴了。可母亲心里比谁都清楚,生命的晴天,她的大儿子再也等不到了。
七,从大瑶山走出来的母亲,总和劫难形影不离,而且都是如此生离死别的,割心裂肺胜过一切悲痛。母亲一生简朴厚实,山河日丽,天地悠悠,自认从容且过,只想着一家人在炊烟日色里相守,唯愿岁月静好,一世安稳,这么简单平凡的诉求都不能如愿。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沉重的打击,令母亲心碎崩溃扛不住了,加之自身患疾缠身,在她六十九岁那年驾鹤归天。从走出大瑶山那一天,母亲就没想过要回到高寨去,在她眼里,那里已成了残照里的风景。 母亲别我而去几十年了,那种天人相隔的悲伤和纠悔,陪伴着我一生。母亲在世时,飘泊在外的我,每年回去看望她十天八日的,都来不及与她共话多少,当我每次踏上远行的列车时,善感到母亲肯定又是扰思不眠之夜。我们母子一场,我没能全力尽孝,内疚陪伴我一辈子,和母亲的缘分,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相互目送中,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我游走天涯中成了永恒。 后记,每年的母亲节,总想为母亲写些文字章节,从大瑶山走出来的母亲,其生平太平凡简洁,更没有轰轰烈烈的云水过往。直到她过世时,陪伴她的亦不过是苦劫,患疾缠身,翠竹和猪草,一盏古灯,生命如秋水,在荒凉的天际里孤独飘荡。
  • 收藏
  •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