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老凡

     

      老凡是我们覃塘村人。覃塘村不大,有五、六十户人家,村中间有一棵大樟树,五、六个大人合抱不过,大树下自然形成一处小广场,成为村里的活动中心。成立人民公社的时候,覃塘村分为两个生产队,村西头的是一队,东头的是二队,老凡家住村西头,属一队,我们家在村东头,划到二队。

       那年头队长敲响出工的钟声,社员们便陆续从家里出来,先到大樟树下集中,等人差不多齐了再下地干活。通常先出来的大都是男爷们,坐在树底下突出地面犹如虬龙般的树根上,抽烟聊天等着。老凡来了,拿出随身带的镰刀,在树干上削下一小片嫩树皮,放嘴里嚼着,就像现在人嚼口香糖一样。有村民打趣道“老凡,你吃了多少年树皮了,怎么还没成仙呀?”老凡嘿嘿笑两声,并不搭话,找个空地坐下,自顾从口袋里掏出烟袋抽烟。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老凡喜欢吃樟树皮,人家问他,老凡故作神秘的说,有一晚上他梦见神仙了,神仙让他吃三年樟树皮就会来渡他上天成仙。至于他吃了多少年,恐怕老凡自己都记不得了,但他照吃不误,天机不可泄露,兴许心诚则灵呢。

       老凡家祖上也辉煌过的,村里仅有的三幢青砖大瓦房,其中有一幢就是老凡家的。解放后其他两家都划为地主,被赶了出来,房子分给没房的贫农,而老凡却仍然住着自家的大瓦房,因为他们家也是贫农。解放前能起得了青砖大瓦房的人家可不一般,村里五六十户,大都是土坯房,有的还是茅草房,由此推想老凡家祖上也是殷实之家。听阿贵(我的小学同学,儿时玩伴)的爷爷说,老凡的爷爷会功夫,年轻时在当地十里八乡小有名气,整天在家里舞枪弄棒,带着一群后生哥舞狮耍玩,无徦侍弄农田,没钱了卖几亩地对付一下,到了老凡当家时,家里已经没剩几分地了,解放后定成份,他家是妥妥的贫农,照样住着祖上唯一留下的青砖大瓦房。

       老凡爷爷的武功有多厉害?我们不得而知,阿贵的爷爷说,往时每到快过年了,村里有人会相约着挑点山货下柳州卖,我们村到柳州约有120里远,途中经过一处叫古木坳的原始森林,那里常有土匪拦路抢劫,十个八个的商人都不敢过,于是他们就撺掇老凡爷爷一起去。别人都是带的干笋、香信、木耳、毛皮之类的干货,挑起来也轻便,老凡爷爷家没这些东西,他就挑一担新米,一杆磨得呈亮的长矛插在米箩里,一路过去,啥事没有,由此可见当年老凡爷爷是有点名气的。

       自古以来医武一家,老凡爷爷武功了得,估计也懂些医药,一般的跌打刀伤,内经调理等应该不在话下。老凡有没有跟他爷爷学得一招半式的武功,这个不知道,没见他露过一手两手的,但在医学上肯定懂一些,那些年去修水库,老凡也去过,我和他住在一个工棚里,和他只隔两个铺位挨着,他和别人聊天,我细听了一会,他们聊的都是中医草药方面的话题,如某株草药能治什么病,自己曾用某方药治某种病疗效如何等等,互相在吹着。听住村西头的人说,久不时会见有外地人来他家寻医问药,还有开吉普车来的,那年头能开吉普车可不是一般的人,人家来寻医拿药总要给点利是吧,老凡手里有了钱,就会上城里割点肉解解馋,他还挺高调的,把肉挂在扁担上,扛着一路招摇过市回家,羡煞多少人。

       老凡为人处世有时确实另人费解,“文革”时期大破“四旧”,清明节都不敢去上坟的,大多是悄悄的去坟头锄锄草修整一下,然后在家里祭拜,老凡却不同,每年都是大白天带着家人去做清明。大概是“批林批孔”那个年头吧,清明节期间,生产队都忙着春耕插秧,老凡一家却大摇大摆地挑着供品去做清明,他们家有座祖坟正好在山脚田垌边上,不一会就听到了鞭炮声,还夹着土铳“砰砰”的炮声,天空冲起一个个烟圈。也合该老凡倒霉,那天正好是大队党支书到我们村检查春耕工作,了解春插进度情况,召集全体社员开田头会议,支书正在高亢激昂地报告全国农业学大寨形势一片大好,动员全体社员大干快上,争分夺秒,打好春耕攻坚战……。老凡家的炮声打断了支书的讲话,这就尴尬了,支书很生气,后果很严重!队长脸上挂不住了,派几个民兵去把老凡抓来,当场在田头开了一场批斗会。晚上队长又继续连夜开会批斗老凡,听说还被打了,伤得不轻。

       有道是“祸不单行”,1976年伟大领袖与世长辞,老凡的儿子(当时约二十一二岁)参加生产队的悼念大会,坐在晒坪上,散会后起来时习惯的拍了拍屁股裤子上的灰尘,这一行为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特殊时期从重从快,判了5年徒刑。(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确定是冤假错案,无罪释放。)但这事对老凡的打击是巨大的,老凡一下子就垮了,不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1978年我离开家到外地求学讨生活,极少回家,对村里及老凡的情况知之甚少。前两年我回老家,得知老凡和他老婆都早已去世,他的儿子一直没结婚,成了孤寡老人,被送到城里的养老院。在村里行走经过老凡家,他家那幢曾引以为豪的青砖大瓦房因年久失修,已属危房,早被拆了,在原址旁建了一间水泥砖石棉瓦平房。看着这一堆废墟,想着老凡的一生,我也是一阵唏嘘,感慨万千。

       诡异的是在他家旧址边上长了一棵大叶榕树,这应该是不知什么鸟儿衔来树子掉下来自然生长的,树干已有水桶般粗,榕树长得枝繁叶茂,虬枝峥嵘,生机盎然,枝叶舒展如巨伞,尽显生命的旺盛。它孤独的屹立于天地间,默默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202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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