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婆娘
文/梦翼
应该是村里举行的第三个村节吧,我回到了故乡。
因为是过节,故乡喧嚣了起来,打工的回来了,亲朋好友来了,炊烟不息地摇曳起来了。
村口的小卖部很是热闹,主人在那等候宾客,休闲的人在那扎堆闲聊,吃过饭的人也在那闲逛逗留。那一刻,交谈声,问候声,调笑声,覆盖了半个村庄。我也参与其中,我也算是这儿的主人,也可以说是客人,因为我的童年就在这里度过,但自读书离开后,这里已没有我的房子,也没有我的田地,所以我也迷惑,不知自己该归于主人呢还是归于来客,当然这不影响我在故乡的过节,节日宴席及琐碎皆由姨丈一家操办,我只等着上桌。于人海闲聊中,凭直觉有人在盯视着我,侧头寻觅,发现是一位年纪与母亲相仿的村妇正笑眯眯看着我。村妇古胴脸色,赤脚,身着蓝布褂,头上绑一撮发。这村妇我是认识的,在我幼小尚未离开故乡时,这村妇与我母亲很较好,常有些走动,所以记忆较为深刻。
我走上两步,笑着招呼:阿婶,今日清闲呢,弄吃了吧?
村妇不语,敛起笑容,张张嘴,又指指自己的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感觉有些奇怪。记忆中村妇是朗朗说话声的,更多的时候是在谈话哈哈大笑,有时就算是隔着阔大的池塘也能听清村妇的说话,现在怎么突然打起了手语呢?村妇的女婿就在人群里,离我也是两三米的距离,他应注意到我与村妇的交流,也分明听到了我的说话,但村妇的女婿却目视无睹,无动于衷,没跟我解释村妇打手语的原故,倒反让人觉得这妇女不是他的丈母娘,我见那女婿不出声,也不便打探人家失语的原因。正迟疑间,村妇指指不远处她的家,又指指自己的嘴,我明白那意思,是让我到她家吃餐饭。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只是客套应付罢了。碍于无法交流,应付几句后我即转至别处,但依然能感觉到有目光追随着,令人有些不自在起来。
故乡的村节选在金秋,可没感觉到秋高气爽,只感觉得十分闷热。中午时分,小卖部门前的人更多了,与众人的周旋中我竟忘了那目光的存在,也忘记了村妇的存在。
今日的村节,主题是庆丰收,但仪式只有一个:摆上宴席,吃喝,叙旧。所以,待姨丈喊我吃饭时,庭院里已摆好几桌饭菜,亲朋好友们正端碗拉椅,盛饭盛汤,倒酒递杯,吱吱喳喳,很是嘈杂。落座不久,感觉身后好象有人伫立着,回头,那不能言语的村妇正垂头看着我。村妇不言,不喜,不忧,木然肃穆,像是在默哀,在追忆。我有些惊悚,不知村妇何时溜进来,忙招呼:阿婶,坐进来一起用餐。说着就往旁边移动,腾出个空位。此时坐一旁的姨丈却对村妇吆喝起来:哎!出去!村妇不动,只是望着我。姨丈从桌上拿起一个大苹果,塞到村妇手中,摆摆手:出去,出去!村妇看着我,一手拿苹果,一手指指自己家的方向,又指指自己的嘴巴。我知道,她又邀请我去她家吃饭了。我点点头,给予友好的回应。此时,众亲朋正大朵快颐,没人注意到我与村妇的互动,或许早已有人见到村妇进门,但当村妇是真空了,透视了,更令我惊诧的是,我姨丈本是个知书达礼之人,为何对自己的宗亲下逐客令呢?在我应答间,村妇经不住姨丈的一再催促,出门去了。
我问姨丈,那妇女怎么了?姨丈说,疯了。
我看不出村妇疯的表象,除了赤脚,她衣着清洁朴素,发型整齐,没有惯见疯子的邋遢,藏污纳垢。依然是我儿时见到的古铜色的脸,不胖不瘦的挺拔身材,对襟蓝褂,如再加上竹笠担子,就与我儿时见到的模样分毫不差了。
我很好奇村妇是如何疯的,但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刨根问底,只好作罢,可我实在不敢认同村妇疯了的说法,因为我离开故乡已是很多年,村妇尚能认出我,并邀我去她家用餐,且对我投来欣喜的目光。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这村妇是否胡言乱语,是否丧失语言能力后指指点点哼哼哈哈,或者行为怪异,桀骜不驯,或者偷窃打人,或者与常见的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藏污纳垢,但我今天见到的村妇却是素净的,有礼节的,与当年模样没差别的。其实我很清楚,故乡的妇女一向都是如此的素朴,一向如此的遵循道德礼仪,我真的没看出那村妇是疯的。
村节过后,我离开故乡,又回到我生活工作的地方,两三年了,也没再见过那疯女子。某日,母亲突然对我说,那村妇死了。
我很惊讶,急问,如何死的?
母亲说,村妇突然失踪,几天后在深山的山塘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已肿胀腐烂。
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是一宗谋杀案,也不怀疑这是一次失足的结果,脑子里更没闪过失足或谋杀这样的字眼,我确信这是村妇有意而为之。因为那深山是妇女所熟悉的,是很多村民所熟悉的,都常在那山里砍柴,养牛,野性大些的小孩也会跑到那山里摘野果,我想该是如此:因村妇的丈夫早些年过世了,两个儿子年过四十还未成家,而家里住的还是老房子,生活又过的平平淡淡,为了不拖累小孩,村妇放弃医治自己,选择在深山清澈水塘里作为自己安身之地,从此不再饥渴,从此不再有忧虑,从此一个母亲与她的子女都清净了。
母亲说,待人家发现村妇的尸体后,有人想用竹杆将尸体撩拔至岸边,但不成功,村妇的儿子赶到后,跪在岸边啼哭,尸首却自行飘荡至岸沿。
对于母亲的描述,我不想作论断,也不想为迷信站台,只是觉得,假如母亲所说是真的,那可能恰好有风将尸首吹到岸边,只是这风来的太巧合了,这风也太神奇了。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深信不疑,在乡村,那些孕育在骨髓里的美德:勤劳、节俭、仁义、朴实,就算人疯了,化成泥土了,那些元素都不会泯灭,依然会浸透土壤里,依然会弥漫在村庄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