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勒布农 于 2018-10-17 20:36 编辑
Saep yaeuzVaengz Cingq
朋友汪诚
汪诚少我几个月,和我是小学同学,也是我自以为较了解的朋友之一。之所以敢说“较了解”,是因为从小学一年级到毕业,我和他同一所学校就读,后来我上了初中,他因考不上初中而“在家赋闲(youq ranz youq byoeuq)”,但是,初中毕业后我离开学校回到村里,我们又开始一起玩耍了。
初中刚毕业那几年,恰逢“武侠热”,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再向虎山行》、《倚天屠龙记》在荧屏上热播,梁羽生、金庸、古龙的新派武侠小说,《三侠五义》、《英雄小八义》、《十二金钱镖》等传统小说评书也在书摊上热销热租(gai ok haenq,co ok haenq)。我,汪诚,还有桂怡、泰迪等几个,常常花钱在镇上的“狗二租书摊”租武侠书来看。只要我们凑在一起,总有谈不完的话题,谈得最多的,争论最激烈的,非武侠小说莫属,什么某高手轻功了得,什么某侠士仗义疏财等等。经常在一起玩的还有王庆,只不过王庆不爱看书,我们看书或者争论书里内容时,他总是木偶似的面目毫无表情站在一边,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言不发。
记不清那一年哪一天,我们几个又聚在一起时,我似乎感觉到气氛和平日不同。沉默许久,桂怡、泰迪才对汪诚慢慢说:“到了那边,找到吃的(ra ndaej gwn)不要忘了我们啊。”听了他们的几轮对话,我才知道汪诚即将远行,而且为时不短。
几天以后,汪诚终于走了,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叫莎车,是祖国西北新疆的一个县(dwg aen vienh Saen Gieng mengq sae baek guek coj ndeu)。从此,阿正在我们的圈子里消失了好几年。
几年后的一天,汪诚又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还象以前那样热情,不过比以前多了几分成熟,几分稳重。朋友多年不见,喧寒一番是免不了的。喧寒之后,最关心的莫过于什么时候再出去(Seiz lawz ceq bae boiz)。汪诚告诉我们,很快就出去了,但是不去原来那个地方(hoeng mbouj bae maenq vienz laiz maenq ningq loq),而是去广东了。
汪诚去广东后,听说做过很多种工作(hamj laeng raeh gangj guh hauj lai yiengh hong gvaq),比如做服装生意、卖袜子等,总之一句话:阿正“搵得食”了,混出个人样来了(Vaengz Cingq ra ndaej gwn lo,baenz boux vunz ndeu lo)。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汪诚在广东继续赚他的钱,我们还象以前一样农忙时下田地忙乎,闲时拉拉家常扯扯大炮、刺老鼠、打夜鸟,偶尔也聚聚餐喝点小酒。再后来,桂怡、王庆先后去了广东。在广东,汪诚、桂怡、王庆,还有村里的几个同龄人(lij miz gij boux caemh dangq ndaw mbanj),他们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从事不同职业(gyoengq de aiqnaeuz youq maenq dwih fueng mbouj doengz,guh monz hong mbouj doengz),但是一有时间总爱聚个会喝点小酒唠嗑唠嗑。我依然象往常一样种我的田锄我的地,生活平平淡淡,心情不好不坏,泰迪则到镇上的那磞(土话地名,即富兴街下段)租了一间小屋,开了一家音像店(haiaen diemq yaem sieng ciem gai ciz daiq、ingj deb ndeu),生意不淡不火(seng eiq mbouj mwt mbouj hoengh),心情和我差不多,也是不好不坏。
日子还象以往一样日复一日地过去,汪诚和桂怡、王庆,还有村里的几个同龄人还在广东继续“搵食(方言,即讨生活)”,我和泰迪还象以往一样留守家乡。只不过,村里大多数同龄人已经讨了媳妇,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桂怡的儿子已经几岁,他把儿子留在家里给父母照料,小两口在广东打工,我也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而汪诚、泰迪、王庆还是孜然一身(ngangq vunz guenh ndeu)。
汪诚除了看武侠书,还有一些爱好,比如下象棋(lumj laeng dwk geiz ciengh)。每次从外面回来,不管是从新疆莎车回来,还是从广东回来,见到有人下象棋,总忍不住过去围观(bomq ngongx),技痒时(baj mwiz baez humz,)甚至指手划脚替下棋的出谋划策,有时候也会主动找人对弈(dox baez caemh rox gag bae cui boux wiq doiq dimj)。
喜欢下象棋并不奇怪,下象棋特厉害也不乏其人,令我佩服的是,汪诚不但棋艺高超,还涵养惊人,而且幽默十足。有些人棋艺还可以,棋德却不敢恭维,偶尔赢你两三局便欣喜若狂,输了指桑骂槐耿耿于怀,甚至暴跳如雷。和他们相比,和人对弈,结局不管输赢,他始终面带微笑,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样子。更与众不同的是,对弈中,他能及时对局势作出准确的判断,并恰如其分地运用古典文学的语言和武侠小说的招式现场点评,什么“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什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什么“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说的是头头是道有板有眼。进攻时,他说“这招叫‘黑虎掏心’”,赢了棋,他说“承让”。偶尔遇上高手,已经厮杀半天,临近傍晚还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双方都有停兵罢战回家吃饭的意思,他正色道:“明日再战,不取汝项上人头某誓不为人。”
我对象棋素来不感兴趣,任凭别人楚河汉界上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素来漠不关心,而有汪诚在场,我却一反常态过去围观。不是为了看门道,也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是想听听汪诚的精彩讲解。上小学时,我作文成绩一直全班第一,全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所以全班第一和全年级第一是同义词。上了初中,虽然不再能全年级第一,但超过我的寥寥无几。汪诚成绩虽然很一般,却是个有点文学细胞的人,语言表达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尤其在中国古典文学方面有着独特的见解。文学方面能让我佩服的人不多,阿正恰是其中之一(Waengz Cingq cingq dwg boux youq ndaw ndeu)。每逢汪诚现场点评,我总是在旁不失时机地补充完善,有时受到我的启发,他讲解得更精彩,更生动了。听到阿正的讲解,大家好象饱尝了一顿文化盛宴,结局是输赢不再重要。
既然汪诚是个有点文学细胞,语言表达能力强的人,我也是个功底不错的写手,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按常理来说,两个兴趣相仿的人,应该是惺惺相惜才对。原先我也这样认为,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观点是错误的——那是在泰迪若干年前第一次结婚的那天。
记得那天,我和村里的友仔,包括桂怡、王庆在内,还有邻村的尤勇、醉里乾坤这两个小学同学应邀去泰迪家喝喜酒。 在泰迪家里,我负责向全体友仔每人收五十元人民币,把全部现金塞进一个大封包,再在封包正面写上友仔们的姓名,最后作为贺礼送给泰迪。收完现金,把付款人的名字一一写在封包上后,我发现名单里少了两个人,一个是阿正,另一个是王庆。一抬头,看见汪诚就在我面前,就问:“你呢?”
“不用了。”他回答我。(Mboujcae lo)
我一怔(daengx),有点莫名其妙。还是身边的一个友仔贴在我耳边轻声提醒,说他们几个是另外封的,我一听似乎明白了。原来,汪诚和王庆、泰迪三人是“友仔紧紧”。所谓的“友仔紧紧”是本地话,意思相当于普通话里的“铁杆哥们”或者“最最亲密的朋友”,用古书上的话来说,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生死之交。按照当时的“市场行情”,亲友办喜事,如果只邀一人,赴宴者(boux bae gwn)只须封个五十元的利市(也叫红包或者封包)即可。但是,作为“友仔紧紧”,汪诚和王庆都封了二百元——这可是后来泰迪亲口说的,并非空穴来风。一个利市要封多少钱,本来由个人定,他人无权干涉,然而,通过此事,透出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三个既然是“友仔紧紧”,那么,剩下的友仔无形中全都成了普通朋友了。当然,这仅是我的个人观点,其他人有没有这种想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没必要知道。
婚礼结束几天后汪诚和桂怡、王庆等几个从广东来的友仔陆续返回广东。新娘本来也在广东一家工厂做工,婚假将满,也回广东上班,泰迪又象往常一样经营着他的音像店。我呢,则象以前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的耕种我的水田旱地。
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也记不清是泰迪结婚的第几年,有关他小两口的绯闻在村里满天飞,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总之一句话,他的婚姻亮红灯了。原因是几年的两地分居,双方聚少离多,每次一见面除了吵架就是吵架,更要命的是,女方(gyaeuj vunz mbwk)不但没有生育,还疑似红杏出墙。不知是谁最先把消息传到泰迪耳里,泰迪闻讯后,火速赶到广东,欲与女方当面对质,却在卧室里看到不堪入目的场景……他怒火万丈,挥动着双拳竭斯底里高喊:离!离!!离!!!
离婚后,泰迪整天神情恍惚,看着他这付摸样挺可怜的,不仅是我,相信作为“友仔紧紧”的阿正和汪诚的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儿去,特别是汪诚。
不久,又有消息传来说泰迪即将结婚,未来新娘是个相貌端庄,通情达理的小家碧玉,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泰迪结婚那天,包括汪诚,还有桂怡、王庆等几个从广东来的友仔在内,全体友仔都来祝贺。收款、写封包的事儿依然由我负责,当我又是收钱又是记姓名时,站在旁边的汪诚给我递来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ngangq Vaengz Cingq nwn youq henz nenq ciengq ngaenz haj sib daeujcoh gou)。
我有点莫名其妙,就问他:“你不自己另封啦?”
“不了,和你们的放在一起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又把刚说的话重复一遍。当再次听到他的回答,确认没有听错,才收了他的钱,在封包正面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姓名。
结婚一年后,新娘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男孩一岁时,泰迪关了音像店跟着新娘去了广东。
一眨眼功夫,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光。那天中午,我正在地里(gou you rog noi)拣元西,接到汪诚的电话,说马上到他家去,有重要事情(miz gienh saeh ndaek haenq)要我做。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这么重要,但人家有求于我,我不能坐视不管,就把菜挑回家后去了他家。
到了他家,一群友仔早在那里忙着洗菜、切菜、煮菜、摆桌子板凳,准备当晚的晚餐。见到我来,他马上递过一支圆珠笔,一叠婚宴请帖,还有一张名单,我马上明白是什么回事了。我毫不推托,接过笔在上首写下受邀者的姓名,在正文空白处填上日期,在落款处写下汪诚和未来新娘的姓名。写完名单上的名字,我清点一下,说怎么少了尤勇、醉里乾坤呢?汪诚回答:“不邀(他们两个)了。”语气似乎很轻很柔,但态度很坚决。旁边有几个友仔也委婉相劝:此二人乃小学同学,理应受邀,但他依然一再表示无论如何也不邀。
几天后,婚礼如期举行,我和泰迪、桂怡、王庆,以及村里的友仔都登门祝贺,当然,邻村的尤勇、醉里乾坤因为不在受邀之列,所以不来。同样,收款、写封包的事儿依然由我负责,不同的是,由于物价上涨(doh gaiq hwnj gaq),一个利市的数额已经由原来的五十元升到一百元了。友仔们围在我身边,个个拿着一张红艳艳的百元钞票交给我,泰迪和王庆也在其中。本以为本着投桃报李的原则和“友仔紧紧”的特殊感情,泰迪一定单独封个大利市,数额至少是我们两三倍,没想到他却给了我一张百元的。我问他是不是单独封,他说不了,和你们一样。收了泰迪的钱,写下他的姓名后,王庆也递给我一张百元面值得人民币。
收完钱写完封包,交给收人情费的曾大哥(Goq caengh),我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我,汪诚,以及王庆、泰迪、桂怡,世世代代生活在同一个村落,其中泰迪、桂怡和我同年出生。小学毕业,我和泰迪、桂怡去镇上读了三年初中,汪诚没有考上,留在家里放牛。初中毕业后,汪诚又成了我们的玩伴,王庆少(nuengx)我们两岁,因经常跟我们玩耍,也成为我们的“正抖友仔”。所谓“正抖友仔”,就是你家有喜事,你必须请我去喝酒,我家有困难需要你帮忙,你不能推辞的那种友仔,其地位仅次于“贝侬(特指家族内血缘较近的兄弟姐妹,泛指家族内成员)”和“老庚”(方言,也叫“老同”,和汉族的结拜兄弟类似),类似国与国之间正式建立外交关系。
大家虽然是友仔,但家庭背景、生活经历、性格都有一定差别。泰迪、桂怡家境殷实,也都身怀绝技,泰迪会木工,还稍通医理,桂怡精通电器修理。王庆、汪诚虽然家境一般,然而,王庆煮得一手好菜,是个料理高手,阿正精于算计,是善于经商的好把式。我呢,在某些人的眼里,除了会拉二胡写毛笔字之外,不过一个要钱没钱,论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的窝囊废罢了。
原先,我们玩得很开心,但后来,我感觉到渐渐地有了一些微妙变化,特别是他们先后去广东后,这些变化越来越明显。泰迪西装革履,貌似富家公子,然而眼神游离不定,脸上似乎皮笑肉不笑,善于利用别人的生理缺陷来“吃空子(本地方言,即用恶毒的语言损害他人尊严)”,我由此断定他是个心胸狭窄,虚荣心强的货色。王庆对一般人不苟言笑,永远是一付扑克脸,见到有档次的人嘴角才露出一丝笑容,而且稍闪即逝。不用说,这哥俩多少有点自命清高。桂怡胸无城府,说话做事直来直往毫无遮拦,但从来不会无故伤害他人自尊心,对富贵贫贱一视同仁,和我一向合得来。汪诚就不用说了,阳光帅气,谈吐幽默,通情达理,跟我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直到泰迪第一次结婚时发生的“利市门事件(gienh saeh monz lwih swih)”,我才注意到,这个人虽然言语得体,行为端正,不象泰迪那样心胸狭窄,虚荣心强,且老爱损人,也不象王庆那样,永远是一付眼睛长在头顶的样子,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貌似纯真的笑脸上,分明写满了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热情随和的外表下,内心始终和一般人保持一定距离。由此不难得出结论:此公眼界很高,耻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
想到这里,我又想到几年前泰迪离婚以后,整天神情恍惚,脸色铁青。有一次,在音像店门口,他跟我聊了很多家常事,谈到夫妻之事,我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我为人憨厚,我妻才貌平常,结婚几年来没什么浪漫情趣,也做不出象样的大事,但彼此感情深厚却是全村人有目共睹。看得出来,听了我的话,他不免露出伤感的表情。
第二次结婚(giethoen baez daih ngeih)前夕,也是在音像店门口,泰迪又对我说的一番话:“在外面,你春风得意时,巴结的人大把地有,你落魄了,连鬼都懒得理你,还是咱们村里的贝侬、友仔可靠。唉,外面的人交得再多也没用……”我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但不知作为“友仔紧紧”,这番话可曾对汪诚、王庆说过,汪诚、王庆是否也有过类似感慨?
试想:泰迪第一次结婚时,邀(daengq)了很多的外村友仔,包括镇上几个富家公子,汪诚和王庆作为“友仔紧紧”,各送一个大利市。泰迪第二次结婚时,镇上几个富家公子不邀了,除了邻村的尤勇、醉里乾坤这两个从小就来往密切的以外,外村的友仔一个不邀,汪诚和王庆不再单独送大利市。这回轮到汪诚结婚了,不仅不邀镇上几个富家公子,甚至连邻村的尤勇、醉里乾坤这两个打小就来往密切的友仔兼小学同学也不邀了,泰迪和王庆也不再作为“友仔紧紧”自个儿封个大利市了。这些天翻地覆的变化,仅仅是纯属巧合,还是三人经过深思熟虑后集体决定?我不清楚,也不必要清楚。
闲话少说,书归正题。话说吉时已到,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簇拥着新娘和新郎走进院落。我定睛一看,身着西式婚纱的新娘果然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好一付标致的模样,比我家里的那个黄脸婆娘不知强多少倍。和新娘肩并肩,手挽手的汪诚神采奕奕,满面春风,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向人们点头微笑。见到我,他立即丢下新娘,径直向我大步走来,伸出手掌。 我虽然很意外,还是伸出手掌。
“辛苦了,非常感谢你们。”阿正握着我的手说。
“恭喜你了,汪诚,”我也故作激动状,“祝你们俩白头偕老,幸福美满。”
关于汪诚其人其事,就写到这里了。现在,汪诚,以及王庆、泰迪、桂怡,还有许多村里的友仔,都携妻带儿在广东打工,日子过得蛮好的。我和过去一样,还是个种田种地的农夫,业余时间偶尔也拉拉二胡,练练毛笔字。每次回家,桂怡还是那个老样子,见到什么人都一付大大咧咧的模样,泰迪和王庆稍有变化,眼神比过去柔和不少,脸上也少了一些优越感,多了几分亲切。汪诚的变化则最明显,见到我就露出满嘴的牙齿叫我的乳名,态度和几年前判若两人,再也找不到原先那种神情。
2015年12月18日23时0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