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勒布农 于 2018-10-15 18:18 编辑
家书 Saenqranz
一首《一封家书》,在李春波的倾情演绎下,如泣如诉的旋律,质感的声线,柔美的吉他和弦,不断拨动着我的心弦。于是,若干年前有关家书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又象放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
记得当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阿叔离开家乡,到遥远的乌鲁木齐当兵。阿叔是父亲的胞弟,原先几乎天天见面,突然间就象人间蒸发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顿时感觉到心里空荡荡的。尽管父亲再三告诉我,阿叔已经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他去北方拿枪是为了保卫祖国,几年以后还会回家的。正在万般思念之际,终于有一天,父亲兴奋地说:“你阿叔来信了。”于是,全家人围着父亲,象听老师讲课一样听父亲念信。
当年,和阿叔同批去当兵的同乡后生还有好多个,其中一个是隔壁堂叔的儿子三哥,另一个是河对面潭踏屯的表哥,小名叫特海(Daeg Haij)。
每当接到阿叔来信,除了家人,父亲总是尽量在第一时间告诉堂叔。接到三哥来信的当天晚上,不用说,堂叔总会准时拿着整封信来到我家,一边进门一边说:“阿勇(三哥的小名Ndaek Yoengq)又有信寄来了。”然后和父亲并排着坐在院子中,接着向父亲叙说信里的内容,我们见了就围过去静静地听,生怕漏掉一个字。说到动情处,父亲就忍不住进屋拿煤油灯来照看——当时我们一带农村尚未通电,夜晚照明大多用煤油灯。每次赶圩,在街上见到特海表哥的家人,父亲总是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主要内容无非是我家兄弟信里说了,现在他又进步不少,你家特海在部队表现可好,近来是否有信寄来等等。一眨眼,父亲已经离开我三十多年,而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几年后,阿叔复员回家种田,三哥和特海表哥也脱下军装转业到地方。转业后,三哥在天津一家单位工作,又过几年,三哥谈完恋爱接着结婚。堂嫂是本乡镇人,在国营金光农场上班,而此时,三哥依然在天津工作。经过多次申请,三哥终于在结婚后的第N个年头,调回家乡和堂嫂长相厮守,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涯。
三哥在部队时,再到后来转业到天津的几年间,和家乡常年始终保持书信往来,包括复员后一直在家种田的阿叔也收到七八封。他写给阿叔的,我全部看过,写给堂叔的我也大多看过,不过,写给堂嫂的,我可是一封也没有看过。回想那些年,特别是转业到天津后,最想念三哥的莫过于堂婶。本来,她希望三哥复员后能回到家乡,安排在县内机关单位里工作,最好能离家近一点的,没想到却被安排到那么遥远的天津,怎不令她牵肠挂肚朝思暮想呢?
堂婶是个没上过学的文盲,每逢三哥有信寄到,她一个字也看不懂,因而少不了念叨一番。她一念叨,堂叔就很不耐烦,嫌她啰嗦,后来干脆不和她说话。为了了解儿子的情况,堂叔不在家的时候,堂婶总是偷偷拿出三哥的信给我看,让我告诉她信里都写些什么。
中学毕业两年后,离开家乡出去打拼,我也开始提笔给家乡亲友写信。
我人生中的第一封家书,是在南宁郊区坛洛乡的南宁市菠萝良种场(简称菠萝场)写的。
当时,我初次孤身出远门,不但家里人忐忑不安,村里许多人也跟着担心。于是,村里热心人向我献策,说南宁新阳路有个族里的阿公,已经在南宁谋生几十年,此人“见多识广且老成稳重,到场里后一定要给他写封信,以后好有个照应。”
到了菠萝场,落实好工作、食宿后,我立即利用工休时间写了封信,寄去南宁给阿公。阿公接到信后,以最快的速度回信。接到回信,我百感交集。阿公虽然和我同村同宗,血缘却和我相隔甚远,两家素来交情甚浅,然而,他却在回信不厌其烦指出:在外面不但要认真工作,还要老实做人,只有认真工作老板才赏识,才有机会提拔,不偷、不抢、不骗才能长久立足。最后,他还语重心长地写道:想在南宁发展,必须过得了语言关,白话是南宁通用语言,很重要,必须要学好。
后来,我并没有如阿公所望,留在南宁长期发展,在某种意义上辜负了阿公的良苦用心。然而至今,阿公信中的教诲,依然是我为人处世的准则。只是,不知何故,那封饱含着浓浓亲情和殷切期望的家书,已经在N年前下落不明。
我人生中的第二封家书,是我来到菠萝场几个月后,写给黎秀吉的。
当时,邻组有个说桂柳话的宜山妹,虽不敢说貌若天仙,却也差不到哪儿去。保卫科有个苏干事,不知是从我眼神里看出猫腻,还是开玩笑,曾问我:“如果她对你有那个意思,你愿意吗?”我口头说“未曾考虑过”,心里却未必这样想。
一天晚上,附近的村子有电影和篮球比赛,工友们有的去看打篮球,有的去看电影,厂里还组织了男女两支球队去参加。见到宜山妹一个人站在走廊下,我就走到她身边,先作彬彬有礼状,然后用我的家乡话对她说:“Dah nuengx,caeuq goudoengz caez bae ngongx dienh ingj ndaej mah(阿妹,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可以吗)?”原先以为她肯定不会拒绝,万万没想到她不但不“积极配合”,还一声不吭。我本以为她听不清楚,一看,那眼神明显带着嘲笑的意味,脸上还貌似写满优越感。
过了一会儿,几个男工友走过来,她就主动用桂柳话和他们打招呼,然后和他们继续用桂柳话有说有笑走路去看电影。刹那间,我感到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我陷入莫名的痛苦。
痛苦中,突然想起黎秀吉。黎秀吉是我的初中同学,人长得很清秀,脾气也很顺,她的村子除了种田以外,几乎家家户户都打铁,是名副其实的“打铁村”。初中三年,同一个班,座位也始终相距不远,上学放学又和我同一条路。而且,每次放学,仿佛事先约定似的,无不是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走着回家。
黎秀吉家里除了父亲、母亲,两个姐姐一个嫁到天等,一个嫁去大新。毕业后,她一直留在家里跟着母亲种田,也帮着父亲打铁。由于没有儿子的缘故,父亲、母亲从小就把黎秀吉视若掌上明珠。
记得一年前的一天,正逢圩日,我从圩场走回家里。半路上,经过“打铁村”附近时,见到黎秀吉的父亲。
“少年书法家,能不能帮叔一个忙?”黎秀吉父亲少我父亲一岁,是老相识,所以在我面前常常自称叔,又因为他知道我经常练毛笔字,所以爱叫我书法家。
我问是什么事。
“哎,是这样的,”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很为难的神色,“中东(扶绥县的一个乡镇,不是电视上天天打仗的那个中东)那边的老板又来信了,说要一批货,有菜刀,有柴刀,还有镰锯、镰刀等等,价钱不低,但时间有限制,必须十五天之内交货……”
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你婶(即黎秀吉的母亲)上个月从外面挑柴回家,半路上摔了一跤(Aj caem mwngz nduen gonqyouq log noi rap fenz daeuj ranz,buenq roen danz laemx matndeu,),伤得不轻,帮不了什么忙,秀吉力气小,拿不动大锤。明天开始,你到我家拿大锤,每天工作八小时,超过的按国务院规定给你加班费,还有,午餐晚餐由我包了。”
由于有了我的帮忙,那批货按时按质按量完成,交完货领回货款后,我的合同自动终止。也许是为了表达对我的谢意,那天,黎秀吉的母亲杀了一只土西洋鸭,还特意去圩场买了我最爱吃的粉利,请我吃晚饭。她父亲也拿出了整整泡浸一年的酸梅酒,而且还特意让她为我盛饭后,盛饭后又叫她坐在我身边……
想到这里,我进宿舍里拿出笔墨纸张写了一封信,我要把这封信寄回家乡,寄给“打铁村”里的黎秀吉。
信寄出去了,我并不期望对方回信,所以没过多久就几乎忘了这事儿。没想到,有一天中午,刚收工回到宿舍,就见苏干事拿着一封信,高举着向我挥手说:“书法家(厂里的工友见我笔迹比一般人好得多,故很多人都爱叫我书法家),你的信。”
我拿过来一看,信封上的落款是黎秀吉那个村子的,心里顿时很紧张。打开一看,果然是她的回信,写得不长不短,笔迹却很认真,语句也很通顺。信里说:你给我的信,我们已经收到。我父亲看过后,他说在那里打工能赚钱多的话,就继续做下去,如果钱少不做想回家,不仿来我家和他打铁,我父亲正缺一个拿大锤的,工钱嘛,肯定不给你少。我母亲说了,听别人说你会写毛笔字,回家过年一定过来一趟,帮她写两幅春联(bang de sijsong fouq doiq cieng)。
几个月后,我回家过年,专程去黎秀吉家里一趟,为他家写了两付春联。过完年,我又带上行李去广东。在广东度过的两年里,我又和黎秀吉通了好多次信。
1996年清明节前夕,在亲友们的祝福声中,我来到黎秀吉家里,成为“打铁村”里的东床快婿。新婚之夜,我拿出从家里带过来的东西,那是几年来她写给我全部的信,而我写给她的信,也被她一直保存着。
回想当时,没有程控电话,更没有大哥大、PP机、手机之类的东西,书信是两地亲友联系的常用手段,也是维系亲情的重要纽带。无论是谁,也不管是在外打拼的游子接到家里的来信,还是家人接到远方贝侬寄来的家书,每每读信,总是倍感温馨。那些年月,我一直有着这样的习惯,把家里收到的一切信件收集起来,放到箱子里小心翼翼地保存,闲暇时间就拿出来慢慢品读。读着那些充满温情的句子,触摸着一段段带着体温的文字,想象着对方的音容笑貌,此刻,远在天边的贝侬,相距并不遥远,朝思暮想的朋友,似乎就在眼前。
嫁到打铁村最初几年,正沉醉在两人世界的温柔乡时,集市上的居民家里、机关单位办公室里、村里的代销店和一些村民的家里,陆续安装了程控电话,此后就是书信渐渐失宠。再到后来,手机几乎代替程控电话,使用了几千年的纸质书信几乎绝迹。出门在外,有事情和家里人商量,有话要向朋友诉说,我也和很多人一样,不再提笔写信,而是掏出手机。
记不清已经有多少年了,我再也没有提笔写过信,也没有收到过一封信。然而,旧日和亲友鱼雁往来的情景,以及和书信有关的人和事,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久久不能忘怀。
2016年9月11日23分00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