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布农
[i=s] 本帖最后由 勒布农 于 2018-12-25 20:34 编辑 [/i]
[size=4][color=#000000][b] (二)杀猪[/b]
回想起小时候杀猪那些事,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记得那时候,还没有饲料,农村养的家禽家畜,包括猪在内,都是用菜、米糠、玉米、木薯喂大的。如果家里缺少米糠、玉米,地里的青菜、萝卜、红薯也长势不好的话,就要去野外拣野菜来补充。这样喂大的东西,无论鸡、鸭、鹅,还是兔、猪,用现在的话说,那叫纯天然原生态,绝对的绿色食品。要多爽口就多爽口,说多鲜美就多鲜美,那味道就甭提了。不过,由于没有饲料,猪长得很缓慢,从市场买回家算起,须喂养十二到十四、十五个月才能杀。
那时候,杀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必须完成任务,然后经过某部门批准才能杀。所谓的任务,就是想杀猪的农户必须要向某部门缴纳若干体重的生猪,某部门收了生猪,才发给农户一张证,类似现在的屠宰许可证。有了这张证,农户就可以把自家的猪肉拿到市场出售。没有证而卖猪肉的,不管是自家杀的还是贩卖的,也不管在市场卖还是走村窜寨卖,都是违法,情节恶略屡教不改的要挨批斗。
按照当时的惯例,杀完猪,一半的肉用来款待亲友,另一半拿去市场卖。卖猪肉得来的钱一半用来补贴日常家用,一半用来买猪苗,等到来年,小猪苗长成大肥猪后再杀。杀猪那天,再请贝侬朋友来到家里会餐。
曾记得那时候,每次贝侬家里杀猪,都能分到一串生猪肉(大约一斤半左右)和一段血肠,虽然分量不多,在那个经济特别困难的非常时期,却是弥足珍贵。此外,还可以跟着大人去贝侬家里吃一顿晚饭。因此,每次听说到贝侬家里杀猪,我们小孩无不是满怀期待满脸兴奋。到那个时候,不但有香喷喷的血肠吃,有一大桌的美味佳肴等着我们大快朵颐,还能见到许多不常见的贝侬,如果这个贝侬跟自己一向很要好,就有说不尽的话题,就可以一起尽情玩耍了。
如果杀猪的人家是我们家的女婿、外甥,我们作为外家(相当于封建时代的皇家外戚),要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坐正堂席位的,有时候,同样坐正堂席位的还有村里的老师。那时,在我们农村,尤其是偏僻的小山村,老师绝对是上等人物。在某些人的眼里,他们是社会栋梁、文化精英、知识化身,是不用种田种地就有工资领的上等人。某些主人,或出于望子成龙的心理,或出于高攀的心态,或出于纯粹虚荣心的缘故,正好借此机会向老师献媚讨好,好让老师把他不成器的孩子教成高材生,将来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永远离开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当然,其中也不乏尊重知识,尊重文化,重视教育的人。
那时,本地话俗称“劏猪佬(boux dang mou)”的屠宰户,也就是拿刀猛捅猪脖子的杀手,是个很受欢迎,很吃香的职业。每领到一摊活,不但得到一串生猪肉,让家里的老婆孩子改善伙食开开晕,还可以“利市落袋(lix cix loeg toix本地俗语:红包塞下兜里)”,算是辛苦了一整天的酬劳吧。利市数额多少我不清楚,但是杀猪这种又脏又累,而且需要带点技术,又有一定危险性的活,数额应该少不到哪儿去。
我家每次杀猪请的劏猪佬,都是曾辉。曾辉和父亲年纪相仿,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尽管按照宗族班辈,我是他的祖父,我还是按照父亲教的,称呼他叫二哥。
二哥自幼家境贫寒,没上过几天学,却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除了种田,还在圩场开个药店做郎中(cangh yw),还特别爱看书,对读书的小孩特别钟爱。每次吃晚饭时,忙了一整天的二哥被父亲请到贵宾位置上坐定,在二哥和气的笑声下,我按惯例坐在他身边。接着,二哥一边吃饭,一边夹菜,一边在一片谈笑声中跟人换酒(换酒,是本地壮族同胞的一种餐饮礼仪)。
菜也吃了,酒也换了,二哥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摆开了他的龙门阵,这可是我最期待的事哦。
二哥不但博览群书,而且记忆力超凡,书上本来很简单的事情,经过他的一番补充、渲染,顿时变得有声有色,书上本来就很精彩的故事经过他的再加工,变得更加精彩。更绝的是,他还能把他看到的,听到的事情编成故事,精彩程度跟报纸上写的不相上下。故事讲完了,我意犹未尽,眼巴巴地期待着他再讲下一个,然而,二哥却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转过脸来对我说:“好好读书,将来前途无量也。”口气很柔,眼神很亮,时隔数十年,我还能记得他跟人说话时,总爱带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之类的字眼。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不外乎是对我们晚辈最殷切的期望。
那时候道路凹凸不平,连单车都很少有,绝大部分赴宴的人都是走路来回,总之一句话: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为了让客人吃完晚饭,尽快回到家里,开饭时间比平时提前不少。优先安排就餐的对象,往往是河那边的贝侬,他们不但路远,还隔着一条宽宽的河,吃完饭,他们从我们村里走到圩场,在圩场的河边码头坐船横渡到对面岸上,上岸后还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家。为了不错过开船时间,按照村里不成文的规矩,就餐方面,必须给他们优先安排。
由于路远等缘故,很多贝侬平时很少见面,更别说能聚在一起开怀畅饮了。于是,女的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婆婆妈妈地诉说别后衷肠,男的则稳稳坐着,钟情杯中之物且有点酒量的,要么在轻声细语中杯来盏去地换酒,要么挽起衣袖划拳猜枚好不热闹。没酒量的人,只能坐在旁边聊聊天抽抽烟,偶尔做些添酒递菜之类的杂工。
直到夜已深,酒已足,方才尽兴而散。年老又带着小孩的,还有路太远又隔着河的客人,往往被热情的主人留住过夜。不胜酒力的,主人也建议住上一晚明天再走,执意要回家的,主人和和气气送到村边大路,连声叮嘱“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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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布农
[i=s] 本帖最后由 勒布农 于 2018-10-14 10:56 编辑 [/i]
[size=4][color=#000000][b] (三)填鸡、填鸭,和狗肉[/b]
时下,打开报章杂志,各种减肥广告充斥版面,“打造魔鬼身材”之类的瘦身桥段也在荧屏上粉墨登场。由此可见,当今人类社会体重超标,脂肪过剩,已经成为一大公害。如果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三十多年前,过年前夕,印象最深刻的,最令人难忘的事件之一,莫过于填鸡填鸭了。
曾记得那时,我们村尽管人均耕地面积不算少,却因为生产普遍技术落后,导致庄稼产量低,一年到头收获的粮食仅够糊口,鸡鸭猪狗也跟着挨饿。因此,那时农家自养的鸡鸭猪狗普遍是油脂偏少,体重不达标。为了在节日里打打牙祭,过把嘴瘾,主人不得不对鸡鸭进行强制性进食,“填鸡填鸭”的快速催肥增重方法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所谓的填鸡填鸭,就是每年春节前十天左右,每家每户从自家养的鸡群鸭群里挑选出若干只作为“重点培养对象”来养。被选中的鸡鸭不再跟群放养,而是被单独关在笼里,放置在楼下,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
主人把黄豆干炒熟后,又用石磨碾成粉末(当时没有机械化脱粒设备,只能用石磨碾),拌上糠、青菜、玉米、稻谷,每天早晚各一餐,让鸡吃饱喝足。这些鸡平时很少吃到玉米、稻谷,更别说又香又甜的黄豆了,见到这么多好食物摆在眼前,顿时张开嘴巴大快朵颐。经过主人十天的精心照料,鸡长得比以前更大、更肥时,就可以劏了。
如果说“填鸡”是利诱的话,“填鸭”就是名符其实的威逼。填鸭的程序通常是这样的:一个人稳稳地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踩着鸭的双脚,一只手牢牢地抓住鸭的翅膀,另一只手握住鸭的脖子,防止它因挣扎而影响主人填食。另一个人一手则用食指和拇指张开鸭的嘴巴,另一手拿食物往它的嘴里塞。填鸭的食物一般用玉米、米糠、青菜,不能兑水,也不能填得太满,一般五成稍多即可。填完后,鸭觉得口渴就会喝水,肚子里的食物见了水就会膨胀。这时,鸭的囊腺象充满气的气球一样鼓鼓的。就这样每天两餐,等到七八天后,被填肥的鸭就可以劏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鸡鸭就这样被主人一天不停地填,一天一天地变肥变重的时候,春节也就到了。毫无疑问,被填肥填重的鸡鸭成了主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春节期间,晚上最想吃到的是填肥的鸡肉鸭肉,然而,并不是每个晚上都能吃到这种“重点培养”的鸡鸭肉的,原因不是鸡未养大就发瘟死了,就是鸭在水塘边被黄鼠狼咬死。如果这样的话,吃到填鸡肉填鸭肉的数量就少一些。鸡肉鸭肉少吃了,不能不说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不过,还有另一种相当美味的东西能让我和家人解嘴馋呢!
狗是小时候家里常养的家畜之一,养狗的最大好处是不费粮食,还能清除粪便。和现在相比,那时候的人们普遍不太讲究卫生,小孩随地大小便是很正常的。无论是大庭广众,还是某个角落,只要有小孩屙屎,总有一只狗来充当义务清洁工把屎吃了,吃完了还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郑重声明:为防止呕吐,此处特意省略若干敏感字眼。)
如果哪年鸡鸭少了,或者鸡鸭劏完吃完了,我家通常会接着劏狗。
当满周岁的活狗变成香喷喷的熟狗肉摆在饭桌上,兄弟姐妹都不约而同伸出筷子向盘里展开激烈的攻势。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谁也看不起谁,内心都在彼此较劲,谁吃得多算谁最有本事,以谁眼前的桌面上骨头多寡来分输赢。我年纪最小,食量也最少,本来已经吃饱了,但是,为了拿到冠军,我专门夹那块肉很少的来啃,甚至挑那块完全不带肉骨头的放进嘴里一吸马上放在桌面上。吃完晚饭,看着眼前小山似的骨堆,我露出得意的神色,似乎是说:别看我最小,我可是本事最大哦!
正当我们在屋里“Gaiq haeuj gaiq ok,gaiq nok doek laj congz(本地俗语:一块块肉塞进嘴里,一块块骨头吐出来掉在桌子下面)”的时候,父亲却在外面的巷子和邻居天文地理医卜星相地“扯大炮卖大话(本地方言,即聊天瞎吹牛的意思)”,等到我们“肉足饭饱”作鸟兽散去别处玩耍了,才悄悄回到屋里舀了一碗玉米粥一声不吭地往嘴里“灌”,然后把剩下的汤全喝掉。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平时,还是过节,他总是让我们吃大米饭,而他却吃很稀很稀的玉米粥,也无论是猪肉、鸡肉、鸭肉,还是牛肉、狗肉,都是由着我们吃饱喝足后,他才喝剩下的汤。[/color][/size]
勒布农
[i=s] 本帖最后由 勒布农 于 2018-10-15 22:51 编辑 [/i]
[size=4][color=#000000][b] (四)喝酒[/b]
除了杀猪,贝侬家里有喜事,比如娶媳妇、嫁闺女、上梁、进新屋(堪舆择日专业术语叫“入宅”)等,被邀请去喝酒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又可以看见放鞭炮,鞭炮放完以后还可以捡没有爆炸的哑炮。如果是娶媳妇的话,可以看一下新媳妇长得怎样,是歪嘴巴斜眼睛细脖子,还是如花似玉美若天仙;如果是满月酒的话,不但有糯米饭吃,还能吃到染成红色的熟鸡蛋;如果是进新屋的话,不但有糯米饭吃,有鞭炮捡,还能抢夺“滋炮”,得到不少饼、糖、煎堆、粽粑等“战利品”。运气特好的,如果捡得那个“头炮”,也就是那个大大的,绑着红绸的粽粑,主人会送你一个大红利是呢!当然,那一顿晚饭,那满桌的肉,绝对是少不了的。
位于右江河畔的家乡,历来以鱼米之乡著称,还是个繁华的商阜,穿的,住的,玩乐的都格外讲究,吃的方面也不例外。三十多年前的孩提时代,恰逢非常时期,吃的方面不得不大打折扣,然而,吃惯了大鱼大肉,尝够了美味佳肴的家乡人又特爱面子,于是,鸡肉、鸭肉、鱼丸、鱼生不必说,叉烧、粉蒸、扣肉、酥肉、腊肠、芋卷一样也不能少。但是,一桌菜完整的菜,姑且称为壮族版,或者本土版的“满汉全席”吧,至少也得有十二碗,减去两碗青菜剩下的十碗肉,以一般人家的经济能力是很难凑齐。怎么办?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造假了。不知是谁带的头,碗的底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是菜,还美其名曰“垫底”,肉放在菜的上面。如此一来,下面的菜被上面的肉完全覆盖,看起来真象一碗分量很足的肉。然而,当人们纷纷夹走上面的肉块,碗里剩下的,是一层厚厚的垫底。用作垫底的菜有多种,最常见的是萝卜和酸菜(壮族地区一种类似于韩国泡菜的蔬菜腌品)。
凡是经历过的人都知道,在那个缺衣少食的非常时期,这种公开造假之风已经是蔚然成风屡见不鲜,还盛行了好多年,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改革开放后,人们生活稍微好转,这种风气才慢慢绝迹。
非常时期,生活困难,平时大家吃的都是马马虎虎仅求果腹,穿的也破破烂烂不甚讲究。然而,贝侬家杀猪或者办喜酒,邀请我们赴宴喝酒,那是一件很有面子,很隆重的事情,千万马虎不得。为了表示对主人的尊重,同时也为了显示自己的个人魅力,餐饮礼仪要格外注意,穿的方面,也要尽量讲究。因此,大人总是不断地叮嘱小孩,见了老人要主动打招呼,大人叫要及时应声才是乖孩子,贝侬之间要友好相处(dongz caez youq ndei),切莫吵架打架等等。
每当从大人嘴里听到即将去某某村喝酒,或者某某村贝侬又要杀猪的消息,我们心里的兴奋不言而喻,因为,我们又可以穿上崭新的衣服(dauq buhvaq mboq sak),兴高采烈地跟着大人去贝侬家吃猪血肠,去贝侬家喝酒了。
尾声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孩提时期经历过的种种事情,已经离我们愈来愈远,我们的生活水平也比过去不知翻了多少个番,吃的方面也比过去不知好了N个十倍。然而,小小的鸟饼、甜甜的拉扯糖、酸酸的萝卜片、填肥的鸡鸭肉、香喷喷的狗肉、猪血肠的味道、碗里“垫底”的肉,以及和“吃”有关的种种事情,至今还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久久不能忘怀。
2916年11月29日23时59分[/color][/s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