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山中老哥 于 2012-3-1 11:10 编辑
一场大雨过后，东面的山头上朝霞渐渐地展露而出。
这时，柏子从山里捧回了一只夜里被雨水打湿的鸟。当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这只鸟卷缩在纸盒的角落里颤抖，母亲教我用一些碎布和棉花把它轻轻地裹住，然后放在火灶边慢慢地让它烘干身上被雨水沾得湿湿的羽毛。小鸟小得可怜，呆呆的样子偶尔晃动着身子，眼睛微微睁开又要闭上，看不出能养活的样子。
就在它羽毛上沾湿的水渐渐被烘干的时候，小鸟儿的眼睛慢慢地睁大，动作也频繁起来。小脖子不时地歪动，这时我才仔细地看着这只鸟，它两眼的四周泛白,嘴呈鲜艳的红色，背面从头至尾上羽毛为灰绿色，胸部是橙黄色的，腹部微微淡白，尾下覆羽有些浅黄。母亲说这是一只相思鸟，不能用手过于抚弄，不然小鸟会死的。我用急巴巴的眼光盯着这只孤苦伶仃的鸟。母亲却在一旁抚摸着我的小脑壳，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这种沉默只有我和母亲才能体会。柏子从山里捡回了许多小虫子让我喂鸟，小鸟见了这些虫就啄吃起来，吃了这些虫子，它竟然很快恢复了活力，一段时间后全身的羽毛焕发出光鲜脱目的色彩，它原来是一只漂亮的小精灵。
柏子用竹子编成一个精致的鸟笼，鸟笼大小适中，挂在屋檐下，鸟儿就在里面跳跃。以后的每天，不管是朝阳初出之时清新的早晨里，还是日落以后昏暗的夜幕来临之时，我都记得给它喂食，与它为伴，形影不离。
那年我七岁。
而柏子是年轻小伙子，父亲在他十几岁时就跌山死了，柏子和母亲相依为命，和我家一样穷得叮铛响，家里除了几口破瓦壳罐子和一口铁锅，什么也看不到，记得当时他家里堂屋当中隔着一张茅席，茅席的下半部被折断当点火了。当中前面是饭桌，后面一侧是一张床，人一进门看到的首先是那张断了一只脚的四方桌。它是用几块生砖顶替的。对于这些我记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因为这些柏子谈了几个对象，人家都是嫌弃他穷。母亲得了肝炎病后，下不了地，生产队就安排柏子去山上看牛。我每天爱玩耍，就和柏子一起跟在牛屁股后面吼，牛上山后，我到处乱串，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想抓鸟，柏子就倒在香樟树下睡觉。在我眼里他是大哥，大哥就会有好东西给我，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去跟红莲姐说柏子在凉风坳上等她。
每天晚饭过后，柏子一个人就走上凉风坳，那里是离村子不远的公路，公路从坳上经过，傍边的树林就是年轻男女经常见面的地方。它背靠着大山，密密的树林掩盖了一切。
一次红莲姐出门不久，红莲婶就骂咧咧地往柏子家走，村里大小老少都围观过去。红莲婶骂得很难听，说你家一把黄豆撒进去都碰不着什么东西。这一骂更是让柏子和他的母亲抬不起头，以后也没见红莲在晚饭后出过门。而柏子依然是在每个傍晚时分独自一人走向凉风坳。但是，他再也没有让我去叫过红莲姐。不久，柏子的母亲过世了。这让本来就破烂不堪的家更不像一个家，他在山上的牛场搭起了茅草屋住了起来，只在分口粮的日子回来拿过，他再也没有在天黑时一个人孤独的在凉风坳上等着。伴随他的只是雨夜里满山的风涛。和平日里不停的鸟叫声。
我问过柏子，那只相思鸟是公的还是母的？柏子说，是公的。但我的母亲告诉我那是一只母的，因为它的叫声很单调，羽毛的色彩不是很鲜艳，母亲说她在给干部人家做保姆时见过，也养过。柏子显然不懂得这些，只是说你管它是公的还是母的，好玩就得了。我也只知道它是一只相思鸟，它没有伴。他说是在一棵树下捡到的，那颗树上有几个鸟窝，但是一个鸟蛋也没有。我曾经看见柏子包过几十个鸟蛋给红莲姐。
以后的几天，柏子老是往我家跑，和我的父亲一起坐着喝木薯酒。不久母亲就带上一分薄礼到红莲姐家。母亲是去帮柏子说媒的。柏子为人很好，像貌不差，人老实。又能下地做活路。就是家里穷。柏子说以后会好起来的。但红莲婶就是不同意。母亲离开她们家以后，我听到红莲姐的哭声。
柏子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回话。他经常在山上唱山歌，而每当这时，红莲姐就出现在自家的门前往那边望。柏子的山歌唱得很好，这十里八村，他是唱得很好的几个之一，父亲和我说柏子是继承了他父亲的专长，他父亲还会编歌，是我们这一带远近出名的‘过山音’。柏子更是青出于蓝，每年三月三山歌对唱，或者是村里哪家办喜事，柏子的山歌总是能征服对家。柏子的山歌由远而近，洪如山风，跌宕起伏，传进了红莲姐的耳朵，勾走了她的魂。不久，我又看见两个人影在凉风坳上晃动，伴随着柏子的山歌消失在那片密密的树林里。
一天，我听说红莲姐被打了。打红莲姐的是她的父亲，因为红莲姐给他们丢脸，红莲姐怀上了柏子的孩子，要不是我母亲和邻居们快一些赶到，红莲姐非要被打死不可！她父亲说再便宜也不能便宜柏子。红莲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派出所当天就把柏子和红莲的父亲带走，但是，当天也放了回来，那天晚上，柏子来到我家和父亲借钱，带着红莲姐到城相公社卫生所。母亲背着我到卫生所探望的时候，看见他们两人抱头痛哭。在我的印象里，柏子就像颤抖在角落里的那只鸟，那只被雨淋湿的相思鸟。他歌唱的好，但是，他怎么说都不好。
在一个烟雨凄迷的清晨，红莲姐一个人挂着包袱走向凉风坳，在以后的十年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听人说她去了钦州合浦贵县，外地方的人有钱，给了红莲父母一千多块钱。那时的一千多块钱能买很多东西，可以建一间很宽的瓦房。红莲婶家的老瓦房就是那以后建起来的。而柏子他永远也站不起来，红莲走后的第三年他就死了，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被牛顶死的，我就不明白，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被牛顶死！那条牛是不是疯牛?
九零年后，红莲姐回到村子，她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稍瘦黑了一点，但不远还是可以认得出，在她身边还多了一个比我当年还大几岁的男孩，我一眼就看出他有柏子的影子。而且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认为。大家都在默默地不约而同。在农村，这套经验加上联想，似乎可以确定他就是柏子和红莲姐的结晶。
村里的人们想不到红莲还为柏子留下一根独苗，就是因为这根独苗，让村里的老老少少不得不为之感动。红莲婶再也没有任何怨言，十年间，让她饱受了生离死别，红莲父亲死的时候只有一个儿子陪她一起过，而红莲一直没有回来的消息。而今，在搭着红莲的车还没有到来之前，她和儿子早早就站在凉风坳上等着她唯一的女儿。
红莲姐不走了，红莲姐不走的原因是因为她外地的老公也过了世，他们没有生育。她的儿子也因此能够认祖归宗，村里人都认为，她多半是为儿子考虑吧。
凉风坳上的风在呼呼地吹着，凉风坳就是因为常有风吹才因此得名。红莲姐把砍来的柴火放在坳上的时候就招呼儿子去接，每每这时我就看见一个身影大步向凉风坳奔去，步法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我一直不认为自己就是这样感性的人，但是，就在那只相思鸟死了以后，它就像是一只在我手中断了线的风筝，让我渴望不可及。它就是我童年的一块心病，也因此让我想到了柏子，而如今的感受却不止于此。一个人站在那里等着，只是我当年无法把她和那只蹲在角落里的鸟联系在一起，因为那只鸟会叫，她却不会。
凉风坳上关于那片树林里许许多多的故事至今还在延续着，
凉风坳上的风也还在呼呼地吹着。
2012.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