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石榴树下的旧事

安嫣- 2009-08-03 17:10:18

 

八十年代初,记不清是哪天清晨,镇上的人密密麻麻,围在一大片还滋滋冒烟的残垣断壁和破碎的砖瓦砾堆前,惋叹的唏嘘随淡淡青烟弥漫在小镇的上空,消息不胫而走,人走一拨又来了一拨,目睹当年小镇最辉煌的建筑-----老剧场,一夜间化为一堆灰烬后的残骸。
  我被挡在层层叠叠的人后,挤来挤去,终于从缝隙中瞧见那个场面时,瞬时有种高山崩塌后空荡荡的感觉,再也不能每次进剧场时仰望楼顶的灯光,嵌成的巨大五角星闪烁如梦幻的夜空,不能再窥见舞台旁庄重的墨绿色、紫红色的帷幕后泄露演员们凛凛的高傲,也听不到开演前小孩们兴奋乱跑和大人行走在二楼陈旧极了的木地板上咚咚的声音。那天早上,镇上人们的心都空荡荡。
  那个年月电视还没普及到千家万户,这幢二层楼的老剧场是镇上唯一的文化娱乐中心,镇上所有隆重大会议、文艺演出、电影放映都在这个老剧场。街日(镇上三天或五天为一街,乡下人到镇上赶街的日子)、晚间最热闹的地方就数这,各种卖酸嘢小吃的摊子在剧场前一溜排开,摊前围着一撮一撮的姑娘小伙边吃边逗乐,无所顾忌张扬着青春年少, 是最撩人的一道风景,老字号的米粉凉茶铺、贵记饼家、百货商店都围在老剧场附近。
  老剧场是镇上男女老幼精神文化寄托的地方,老的盼着老剧场开演民间艺人排演的粤剧《秦香莲》、《打金枝》,年纪轻些的盼着老剧场放映擦亮眼球的《少林寺》、《神秘的大佛》、《庐山恋》之类的功夫言情新电影,恋爱中的男人女人更是盼着在剧场的黑暗中传递倾慕。
  一夜间,老剧场却因电路老化,短路引起火灾,悄然在镇上人的梦乡中夷为平地。剧场管理员这样的说法让镇上人们难以接受,各种议论、猜测的话一茬接一茬,围在废墟边的吐沫,沸腾得如烧开的水。
  我看见麦叔公,站在离废墟最近的地方,正低头用穿着破旧木拖鞋的脚,无聊地踢踢跟前一截没燃尽的木梁,灰烬紧随他的脚飘起,他忙缩回脚,回过头瞪身边正议论得热闹的人说:做梦啦,明年建新剧场?不可能!起码得等个三年五载!旋即,他勾勾坎坎干瘦的小方脸上,皱纹陷得更深,微翘的嘴角分明闪过一丝不易觉察幸灾乐祸的微笑。
  麦叔公头发花白稀疏却梳着整齐的小分头,多数时候穿那件洗得发灰看不出原色的绸缎对襟唐装上衣,两只衣袋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总没精打采耷拉着,扣子却扣得很全,上衣隐隐约约铜钱般古典的花纹,每次我总猜想上衣原来新的样子肯定不一般,一次从麦叔公偶尔抬手时,从他腋下的衣角我看出上衣原来的颜色是深褐色,那一刻可以想象出麦叔公当年身着这件镇上罕见的深褐色闪着铜钱花纹光泽的上衣,清俊的小方脸,黑亮的分头,在镇上那是如何如何的风流倜傥,难怪镇上的老人说:麦叔公年轻时可是一匹靓仔!
  麦叔公不是本地人,年轻时从容县嫁到镇上家境富裕的老婆家入贅当上门女婿,俩人养有一独子,叫麦君。麦叔公家实则就是老婆家祖传的房子,在民生街那棵老石榴树旁一排民房近街头的第一间,祖传宽敞的三进老屋,屋中有天井,青砖红瓦,飞檐雕刻古朴的飞鸟花纹,陈旧剥漆的雕花木门依然透出当年家境的殷实。因为临街麦叔公家一直随着政府的政策,断断续续地开杂货铺,生活倒也无忧。
  隔壁邻居住着在小学边上卖酸嘢的苏妹妈一家,苏妹爸早已病故,生活全靠苏妹妈,生活艰难,低矮的房子多年失修,斜斜倚靠着麦叔公家,如果没有麦叔公家顶住,可能就要塌倒;麦叔公和麦妈妈都是心地极好心人,常接济苏妹妈一家。苏妹是老小,有二个姐姐,三姐妹一年却比一年出落得漂亮,街坊无不叹道:真是苦楝子开出的花!
  大凡认得麦叔公的人,多缘于早年听他唱书。曾经夏日的晚上,老石榴下,麦君妈扫干净落叶,用凉水把地洒了一遍又一遍,去掉太阳晒了一天的热气,麦叔公搬出泛光的木椅子,小方橙,抱一个圆圆三尺长漆得光亮的竹筒,竹筒上刻着梅花和诗文,麦妈泡好茶水放在小方登上,麦叔公抱着竹筒两手分拿两片五寸长的小竹板,噼噼叭叭有节奏地敲打竹筒,一阵紧似一阵,清清嗓子,便开始说书,准确的说是唱书,跟说书差不多,只是他以唱的方式,据说这是他老家容县流传下来的一种民间说唱。以前老剧场放的老电影来来回回就几部片子,街坊邻居更乐于听麦叔公的唱书,麦叔公唱起书来,音调委婉,抑扬顿挫,模仿书中人惟妙惟肖,男声洪响,女声尖娇,听过他唱的《三姐戏秀才》、《三国》、《十五贯》、《水浒》等等,这种唱书的方式,至今我只听麦叔公唱过。
  热闹时,麦叔公家的老石榴树下聚着一大群老人小孩听热闹,那时该是麦叔公最风光、麦君妈最得意、麦君最自豪的日子;麦君妈乐癫乐癫地搬出家里所有的橙子,还打发麦君到隔壁苏妹家借橙子,好让来听书的人坐,也好帮衬杂货铺的生意,听书的老人总买些大前门香烟,小孩子也会闹着买些糖粒。
  麦君和苏妹,还有街对面老刘家女儿金枝年纪相仿,金枝比苏妹和麦君长一岁,苏妹又比麦君小几个月.懂事起,麦君、金枝、苏妹就在老石榴树下就排排坐,听麦叔公唱书,麦君、苏妹很顽皮,金枝很乖,麦君老惹苏妹哭,金枝在一旁掩嘴吃吃地笑。麦叔公很喜欢苏妹,小时候用麦君妈的话说:抱苏妹比抱自家的麦君还多!来听书的老人打趣说:麦叔公还不结亲家呀!
  老石榴树的枝叶越来越疏,石榴花也难得一见,树老了。渐渐的,听麦叔公唱书的人也越来越少,因为镇上以往只用来开会的老剧场热闹起来了,政府允许民间艺人重排老剧目还能在剧场里上演,吸引众多老人,好看的电影一下子也多起来,惹得大家都往老剧院去,麦君跟着苏家三姐妹,还有金枝都去凑热闹。只有麦叔公和麦君妈天天守着杂货铺,在老石榴树下纳凉,没了听众,麦叔公也极少唱书,他读过书认得字,久不久跟老街坊们谈古论今他还是主角,也不落寞。
  麦君、金枝、苏妹一天天长大,苏妹聪明伶俐,长得脸圆,眼睛圆,两个深深的酒窝子,一笑明艳如五月的榴花,甜若熟透的石榴,17岁那年镇上文工团把苏妹招进团;金枝长得平常,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难看,很聪明,嘴轻,见谁都打招呼,高中毕业后读师范去了;麦君则活脱脱象是麦叔公的翻版,长相清俊,只是比麦叔公大一号,拾得麦妈妈的高挑,小平头,比麦叔公更帅气!18岁那年到部队当兵。
  麦君20岁那年复员前,麦君妈焦急着要给麦君订亲,生怕好姑娘都让别家给娶走,相中了对街刘家的金枝,金枝师范毕业后在镇上小学做老师。叫麦叔公去信询问看上镇上谁家的女孩,麦君回信说:苏妹,非她不娶。
  麦叔公本来就很讨厌老剧场,自打老剧场热闹后,他的听众没了,杂货铺生意也不如从前,唱书也难提得起兴趣;现在他和麦君妈更讨厌剧场,因为苏妹的文工团经常在那里演出,麦君复员回镇上财政所工作后,几乎天天晚上往剧场跑,想到未来的媳妇在镇上众人面前做戏,跟以前的戏子一样,贱!丢人!!麦叔公和麦君妈一致反对麦君娶苏妹,自作主张去刘家提亲,要麦君娶金枝;这时的麦君和苏妹好得如胶似漆,全镇的人都看在眼里,对街的刘家和金枝当然也看在眼里,提亲的事不了了之。老街坊打趣麦叔公说:麦叔公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麦叔公和麦君妈看着苏妹长大,打小就喜欢苏妹,还常接济苏妹一家,两家人关系很好,现在却为儿女的婚事与苏妹妈一家形同陌路。苏妹妈很难过,麦君自已来提亲时,便劝苏妹和麦君分开算了,还是如了老人的心。苏妹和麦君铁了心要在一起,不管老人同意或不同意,自己商定婚期,国庆就结婚。消息传到麦叔公和麦君妈耳里,气得两老,吃不下,睡不好,叹白养个儿子。
  老剧场被烧毁那阵子,麦叔公心里暗暗高兴,未来的媳妇没地方抛头露面,儿子铁了心要娶苏妹,三五年后再建新剧场时他的孙子恐怕都会跑了,苏妹可能也没机会再登台亮相,娶就娶吧!那晚他还拿出蒙了厚厚灰尘的竹筒,在家里扯起嗓子唱起书来,惹得麦君妈莫名其妙嗔骂:疯老头子,发的哪门子癫!
  那个街日,苏妹和麦君商量,随团在大操场临时搭建的舞台演出一场,就请假,准备办喜事。麦君高兴地坐在台下等苏妹,报幕员是苏妹,第一个出场,甜美的嗓音,漂亮大方的扮相,台下一片喝彩,苏妹退下时,工作人员拉开幕布,只见幕布晃动不易扯,扯动间一条长长的圆木条从天而降,呀!天啊!所有的人惊呼!啪一声巨响,木头砸在舞台上,落下时尾部碰到正在退场的苏妹头部,苏妹软软地倒在台上!麦君差点背过气!
  苏妹命大,落了个脑震荡,只是人变了,反应有些呆,脸色蜡黄,眼睛不再大而有神,不象以前那样有活力。开始时,麦君以为养段时间会好的,反正原定的婚期已过,婚结不成,只好等苏妹慢慢养好身体再说;时间一天天过去,苏妹身体一天天康复,只是人却象换了另一个,身材胖得走样,这还是自己的苏妹吗?麦君心里闪过一丝失望。一天,金枝来看苏妹,出门时偷偷问麦君:苏妹的病好全了吗?好象变了个人似的。麦君想到将来,都不敢往下想了,他后悔没听父母的话,可谁又会料事如神呢。麦君到苏妹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苏妹和苏妹妈说工作很忙。
  可是这老剧场烧没了,苏妹被这木头一砸,却让麦叔公和麦君妈欠疚,怪自己如果不阻挠他们,早让他们结婚,说不准就不出这档子事。苏妹住医院时,老俩口常去看,苏妹妈感动得泪都落了,两亲家合计好苏妹身体好后就让他俩办婚事,这样麦君也好照顾苏妹。
  麦叔公和麦君妈一天到晚忙着给麦君和苏妹张罗备新房,却难得见儿子麦君的影子,老俩口不计较,麦君是要去照顾苏妹的,苏妹恢复得健康才能早些办婚事。
  一天,鸡刚叫,苏妹家传来苏妹妈呼天嚎地的哭声,苏妹跳河自尽!
  麦叔公和麦君妈很纳闷:苏妹这孩子怎么了?自打那次意外后就不言不语,怎么就想不开了呢?!问麦君,麦君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可能是太难过了,麦叔公和麦君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半夜里两口子自责不已。
  不久,屋旁的老石榴树不知何故死掉了。麦叔公和麦君妈很难过,毕竟相伴多年;幸好家里终于有了喜事,麦君另娶镇小学一名教师,就是金枝。结婚后好几年,一直没有生养,麦叔公和麦君妈盼孙子的愿望象天上的风筝,扯着他们盼呀盼呀!朝麦君唠叨,麦君不作声,喝酒多时才自语:天意!
  时隔五年,老剧场那片废墟上,终于建起一幢更雄伟的新剧院,剧院门前又热闹起来。每次我路过新剧院,会想起漂亮的苏妹,有时会偶遇麦君,他也就刚到中年,头顶的头发已经脱光,象个小老头,还不如麦叔公精神。
  后来镇上的人告诉我,说麦君因为没有孩子,离了婚,麦叔公和麦君妈还在盼着抱孙子。

A一七

2009-08-04 01:39:54

写得好,就像看故事会一样让人忍不住往下看。

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

2009-08-06 23:55:48

哎,几位大姐在此帖子的回复几乎都是在谈论在下,可真有浪费篇幅之嫌哦,莫不成真的成立了个芙蓉打击联盟了?!呵呵!三位可千万不要责怪在下“千呼万唤始出来”啊!只因最近俗事缠身,操心之事甚多,为了五斗米不得不折腰终日奔波忙碌!非不想上,实乃不得已也!还希望三位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也请各位版友原谅,在下现在负荆请罪来了!

水醉冰蓝

2009-08-03 20:52:54

姐的文章,是要顶的[em59]

一方

2009-08-03 21:14:18

好,安嫣还行,述叙起来不急不燥,句子表达也颇有功力,思维也清晰。

安嫣

2009-08-04 08:53:29

QUOTE:
以下是引用水醉冰蓝在2009-8-3 20:52:54的发言:
姐的文章,是要顶的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呵呵,谢谢MM,姐姐可要向你学习,这向懒得动笔,发了篇旧作.

安嫣

2009-08-04 08:56:14

QUOTE:
以下是引用垂钓天水一方在2009-8-3 21:14:18的发言:

好,安嫣还行,述叙起来不急不燥,句子表达也颇有功力,思维也清晰。

 

谢谢. 安嫣也在这看过你的文, 写得很好,贴近生活,有时代气息,向你学习.

安嫣

2009-08-04 09:01:27

QUOTE:
以下是引用A一七在2009-8-4 1:39:54的发言:

写得好,就像看故事会一样让人忍不住往下看。

 谢谢! 年长一些的田东人,看这篇文章,也许会有似曾有这么回事的感觉,许多场景都在我们的身边,文里的故事曾发生过,但这只是儿时记忆组合起来的一篇叙事散文, 呵呵,篇幅比较长,感谢耐心读过的朋友.

苏樱

2009-08-04 13:00:06

温润柔曼,好字。

[align=right][color=#000066][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8-4 15:46:36编辑过][/color][/align]

水醉冰蓝

2009-08-04 14:08:48

QUOTE:
以下是引用垂钓天水一方在2009-8-3 21:14:18的发言:

好,安嫣还行,述叙起来不急不燥,句子表达也颇有功力,思维也清晰。

什么叫还行?这位姐姐可是写美文的高手。

可惜我不是一朵芙蓉版主,不会评,要不然,来段相得益彰的古诗词,也是好的。

苏樱

2009-08-04 22:13:57

QUOTE:
以下是引用水醉冰蓝在2009-8-4 14:08:48的发言:

什么叫还行?这位姐姐可是写美文的高手。

可惜我不是一朵芙蓉版主,不会评,要不然,来段相得益彰的古诗词,也是好的。

我帮你,“五月榴花明照眼”,安姐姐的文,流光溢彩,明艳动人,叫人眼前一亮,此文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小弟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复又四仰八叉,安姐姐才气过人,出手不凡,真真才女也。文华璀然,字字珠玑,就算谢道蕴再世,易安居士重生也不过尔尔啊。

芙蓉就是这个调调。

水醉冰蓝

2009-08-04 23:44:09

QUOTE:
以下是引用苏樱在2009-8-4 22:13:57的发言:
QUOTE:
以下是引用水醉冰蓝在2009-8-4 14:08:48的发言:

什么叫还行?这位姐姐可是写美文的高手。

可惜我不是一朵芙蓉版主,不会评,要不然,来段相得益彰的古诗词,也是好的。

我帮你,“五月榴花明照眼”,安姐姐的文,流光溢彩,明艳动人,叫人眼前一亮,此文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小弟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复又四仰八叉,安姐姐才气过人,出手不凡,真真才女也。文华璀然,字字珠玑,就算谢道蕴再世,易安居士重生也不过尔尔啊。

芙蓉就是这个调调。

呵呵,笑得我。

别说,没有一朵芙蓉,不怎么好玩。

水醉冰蓝

2009-08-05 12:01:49

[em80]复又四仰八叉。。。

苏樱

2009-08-05 12:06:51

是啊,少了他,小站的天空暗淡不少。

苏樱

2009-08-05 12:12:36

再不来,革他版主的命。